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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天启大帝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皇帝领着孙承宗、朱由检、李如柏三人走出文华殿,在一侧偏殿,见到了恭候多时的石柱司女将秦良玉。此刻的秦良玉年近五旬,又因常年征战,落下了一身伤病,仅从外貌上观察,秦良玉同乡野老欧无异。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却是大明国最骁勇善战的两只地方军其中之一——川兵的缔造者。

秦良玉没有皮甲,进宫来穿的是石柱宣抚使的官袍,这身官袍跟石柱宣抚使的官位,原本是属于她丈夫马千乘的。可是马千乘已经死了,按照明朝的土司制度:夫死子袭,子幼则妻袭的惯例,秦良玉才得以成为明军之中独一份的女性将领。

在偏殿陪同秦良玉的宦官是高起潜,皇上自打那次御马监校武之后,便留意上了这个小太监,大概一个月前,高起潜被皇帝拔擢上来,在乾清宫当差,做了魏忠贤的副手,尽管魏忠贤对这个名叫高起潜的人处处警惕。

在高起潜的暗示下,秦良玉拜倒在皇帝身前,口称:“臣四川石柱土司宣抚使秦良玉拜见吾皇万岁。”

皇帝的诏令下的仓促了些,无论是礼部还是内廷都没来得及跟秦良玉讲解面圣的礼仪,所以秦良玉便拽其了戏词儿,闹得皇帝哈哈大笑。皇帝亲手将秦良玉扶起,在他心中可没什么难于授受不亲的观念,照旧,皇帝拉扯住秦良玉的手,嚷道:“将军的威名朕可是久仰了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秦良玉被皇帝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的答道:“万岁谬赞了,臣不敢当。”

皇帝笑道:“当得!当得!朕曾经听闻,黄帝斩蚩尤时,王母娘娘曾命九天玄女下凡,助黄帝兵败九黎。而如今,国难思良将,秦将军,就是上苍赐予朕的九天玄女啊。”

皇帝就是这样,当你有用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与你在黛前装饰,嘴巴抹了蜜一般,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可当你再无利用价值的时候,皇帝丢弃你也会跟丢弃一只敝履差不了多少。

别怪帝王无情,因为当初他的恩宠也一样来的没头没脑。

可惜,世人能够接受无缘无故的爱,却又对这股爱潮的退却,心生愤恨,无法适从。

秦良玉惊讶于自己被皇上视为九天玄女,这是丈夫马千乘也从未讲于她听过的情话。秦良玉一声戎马,那里懂得软刀子的厉害?

不出意料的,秦良玉被皇帝用刀子狠狠的戳进了心窝里。

年近五旬的秦良玉泪眼婆娑道:“万岁以国士待我,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那里见得了秦良玉落泪,连忙好言相劝,然后吩咐高起潜给秦良玉、孙承宗等人看座看茶。皇帝坐在高高的榻上,命李如柏同秦良玉简单陈述了一下朝廷决意出兵平息固原镇叛乱的事情。皇帝插嘴道:“秦将军,援辽之事暂缓吧,此次,你便跟着王老师,一并前往固原,将叛将张飞豹擒拿京师,朕要在这儿——”皇帝抬手指着文华殿偏殿道:“朕要在这儿质问张飞豹,他为何背叛朕,背叛朝廷!朕要悉数他的暴行、罪行,然后在惩处他,以儆效尤。”皇帝的后半段话是将给孙承宗和李如柏听得,秦良玉远道而来,并不清楚固原镇兵变的内幕,所以对“以儆效尤”四个字的皇命不甚了解。

但是孙承宗跟李如柏却深知这四个字大有文章。此次平张飞豹叛军,若是做不到这四个字,那么整个西北诸边可能就全乱了,以后指不定还会爆发多少此兵变嘞。

秦良玉对自己的新任命不敢有异议,只是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此次援辽,她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一来报效朝廷,报效君王;二来只有战死沙场才对得起秦邦屏、秦民屏两个兄弟吧。

浑河一败,数千川兵子弟,连个尸首都没有抢回来,这其中就包括秦良玉的兄弟秦邦屏跟秦民屏。人死了,却寻不见尸首,不能叶落归根,那么即便做了鬼,也是孤魂野鬼。这是大明子民最不能接受的死法。

可是皇帝已经更改了任命,秦良玉即便再不甘心,也只得认命。

皇帝又道:“此次平叛,更多的是为了磨练新军,而秦将军又以操练武艺,演习阵法而著称,你麾下的白杆兵,可为新军步卒之师矣。李将军,且不可因秦将军为女流巾帼而小觑之,浑河一战,川兵坚且顽,已是威震四海。新军步卒之战力,应当以川兵为磨刀石,以川兵为师,而后讨伐建奴可期。”

李如柏跟秦良玉叩首领旨谢恩。皇帝摆摆手,令两位将军下去准备去吧,独留下孙承宗跟朱由检二人。

皇帝拉着朱由检的手,对孙承宗说道:“老师,此次前往固原平叛,请带上皇五弟。”

话音落下,无论是孙承宗还是朱由检都是面色微变。

孙承宗答道:“军旅之事苦甚,也鄙甚。五殿下何等尊贵?如有闪失,可如何得了。何况此次叛军微不足道,有臣与李将军、秦将军在,朝夕可破、弹指可破。何须五殿下亲往之?望皇上三思。”

皇帝没有搭腔,而是低下头问朱由检道:“五弟可愿前往?”

朱由检低着头,没有让皇帝看到他的一双眼睛。他滴水不漏的回答道:“臣弟但听皇上吩咐。”

“好!”

皇帝笑道:“那便前去平叛吧。”

朱由检跪倒在地,答曰:“臣弟领旨,愿在孙大人麾下,为朝廷立功,为皇上立功。”

皇帝将朱由检扶起身来,欣慰的说道:“这句话你说的中肯。五弟,你幼且稚,虽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可行军打仗岂能儿戏?到了

前线,一切都要听从孙老师差遣,不要自持身份尊贵,同朕亲好,就骄纵跋扈,听明白了吗?”

朱由检忙道:“臣弟谨记皇上教诲。”

安排了朱由检之后,皇帝才扭过头对孙承宗说道:“行军打仗的确吃苦头,但再苦还能苦的过寒窗苦读,还能苦的过困顿于深宫之内,处理没完没了的政务吗?年前,五弟曾于内阁行走,一面学习经史子集,一面学习治国理政的韬略。五弟是个能吃苦头的人,朕相信他完全可以应付的来行军打仗的苦楚。孙老师不必忌讳,你是朕的老师,也便是五弟的老师,你能教导朕治国,还不能教诲五弟治军了吗?”

孙承宗又道:“回皇上。正如皇上所言,五殿下毕竟年幼,涉世未深,臣恐怕五殿下吃不消。再者国朝素来没有令皇子亲王领军打仗的惯例啊。”

皇帝不悦的喝道:“素来没有?亏得你还满腹经纶!国朝草创之初,朝廷的诸边边务,哪一个不是各地藩王一手打造起来的?成祖皇帝亲征北元之时,不也带上了彼时尚是太孙的宣宗皇帝吗?”

见状,孙承宗俯首,他忙道:“臣思虑不周,请皇上降罪。”

皇帝瞥了孙承宗一眼后,忽然又哈哈笑道:“孙老师这是作甚,孙老师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国,实乃朝廷之栋梁,社稷之股肱。朕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倚重嘞。孙老师非但无罪,还应该重重的封赏嘞。”

皇帝扶起孙承宗,并将朱由检的手递到孙承宗手中,用一种托付大事的口吻讲道:“五弟确实涉世未深,但哪有生而知之者?譬如梅花,不经历一番严寒,又怎彰显它的扑鼻芬芳?譬如宝剑,不拿铁石磨砺一番,又怎能锋芒必露?朕的弟弟,不应是张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的瓷娃娃。大丈夫立于人世,当马革裹尸,不死床箦。”

……

离开偏殿之后,孙承宗忧心忡忡的朝宫外行去。他倒不是忧心于平叛战争能否如期顺利的结束,也并非是忧心皇帝将皇五弟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自个儿。

孙承宗真正担心的是皇帝对于武功兵备的热衷。

“大丈夫立于人世,当马革裹尸,不死床箦。”这句话大概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名句,类似这种铁与血与火的言论,孙承宗已经不止一次从皇帝口中听说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于文臣们的轻贱与蔑视——重启考成法,苛待文臣;对朝野上下文臣们的建言多嗤之以鼻;皇帝还用铁锤击伤过何宗彦,数次对杨涟拳脚相加......

即便是性格怪癖的万历皇帝也从没有如此苛待过文臣吧?即便是任内有过三大征这样的高光时刻的万历皇帝也从没有过今上这般对武将们的恩宠优渥吧?

身为文官集团的一份子,孙承宗敏锐的察觉到武臣们的政治地位在逐年上升。国家取士,既分文武则二者注定是零和博弈,此消彼长。武将见用,则文臣遭弃,这是在浅显不过的道理。

“唉,也许是老夫多心了吧,毕竟从皇祖朝起,国家边患日重,皇上这也是忧心国事,才会对武臣们高看一眼的吧。”摇了摇头,孙承宗踏出了承天门,一路过了金水桥,才登上自家的轿子。但正在孙承宗钻进轿子的瞬间,有人掀开了他的窗帘,孙承宗一愣,而后发现叶向高等人正在外头等着自己。

孙承宗连忙从轿子里走出来,大笑着同叶向高、徐光启、王象乾三人一一见礼。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三人出了文华殿后,便在宫外等着他出来嘞。

叶向高笑道:“老夫在百福楼订了一座酒席,若是孙大人回府之后没有别的事情,就一块儿来坐坐吧。”

孙承宗愣了半晌后,猛然察觉徐光启跟王象乾二人也是满脸凝重之色,他这才点了点头,心中自付道:这些时日朝中出了太多变故——福王即将入京、首辅方从哲致仕、袁应泰下狱遭三司会审以及此次固原兵变事宜。执此多事之秋,身为内定的下一届首辅的叶向高,此时约自己等当朝重臣密谈,想来意义重大,意义深远啊。

孙承宗答道:“如此就太好了。此次稚绳(孙承宗的字)出京平叛,还有许多事宜要请教三位阁老嘞。”

叶向高喜道:“那好,今天必定尽兴,请吧。”

孙承宗微微倾着身子见礼道:“敢不遵命?”

……

百福楼是一家背景极大的酒肆,寻常百姓是不被允许进入其中吃酒的。甚至若无熟人引荐,就连外地的富商巨贾也不被百福楼的店小二待见。能够有幸到百福楼吃酒听曲儿的,要么是京官、勋贵,要么是地方上的要员士林中的鸿儒,要么就是同前两者沾亲带故者。

不过孙承宗到底头一遭至此,他还未来得及脱下官服,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店内无论是小二还是歌舞伎,见到他一袭官袍至此,并不感到惊诧,只是面上的笑意更加殷勤了。

似乎察觉到了孙承宗脸上的惊异之色,叶向高解释道:“来这里的食客都是达官显贵!别说穿着官服的食客,就是穿着飞鱼服、穿着衮服戴着皮牟的食客,在这里也是寻常的紧。”

孙承宗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但是宦海沉浮多年,对于这种地方他却是早有耳闻。孙承宗笑道:“想来在这种地方吃酒,定是花费不菲,下官着实占了叶阁老的便宜啊。”

叶向高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当我乐意来这儿?唉,这棋盘何时是由你我来充任棋手的?老夫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吧。不过若是孙大人有意,只需向这里的老板亮明身份,日后一日三餐都由百福楼供应,想来这

里的老板也是甘之如饴啊。”

孙承宗汗颜道:“叶阁老这句话可是折煞下官了。”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在店小二的引领下,拾阶而上。半道上还碰到不少同朝为官的同僚,其中非但有六部的文臣,也不乏有驻京的武将,这些人见到几位阁臣之后,慌忙见礼。

等到了三楼雅间坐定之后,孙承宗忍不住抱怨道:“今日内阁不由你我当值,如此才浮生偷得半日闲,到这百福楼长长见识。可外面那些文武,一个个都肩负要职。现在一不是节假日而不是下班时间,他们怎么也跑到这酒肆之中喝的烂醉如泥?”

叶向高叹了口气道:“要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执意要复活不得人心的考成法?”

闻言,孙承宗面色微变。对于张居正,孙承宗跟大多数东林党人其实都是同情乃至钦佩的,他们不止一次地鼓吹替张居正翻案,但这更多的是站在伦理道德上说事。因为一来张居正秉政期间,的确国力蒸蒸日上,革除积弊,国势几于富强;二来是因为张居正是万历皇帝的老师,万历皇帝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自己的老师进行清算?

虽然孙承宗对张居正抱有同情的念头,可是若是谈到张居正的变法,那却是断不可为!张居正的哪是在变法?分明就是在掠夺富民地主们的财富,分明就是在揽权!

这也算是天下士林的一个共识吧——张居正就其人生际遇而言,确实值得同情,但是对于张居正的变法,却是要大加批判,绝不能有朝一日,让这个该死的变法死灰复燃。

一条鞭法!

考成法!

丈量天下田亩......

这一桩桩一项项都是在夺地主们、官宦们的根啊。

孙承宗说道:“皇上让阁老筹备勤政司?不知道阁老做到那一步了?”

叶向高瞥了孙承宗一眼后,说道:“老夫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老夫也不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告诉你们——”叶向高同时朝徐光启跟王象乾点头示意道:“考成法是非借尸还魂不可了。或许为了安抚朝野人心,考成法的名字会变上一变,但总也换汤不换药。”

孙承宗忙道:“叶阁老铁了心要办好勤政司?阁老可知道这是要跟天下数万官员数百万仕子为敌?你就不怕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吗?”

叶向高重重的喝道:“你刚刚也看到了!国朝吏治崩坏,较之九边军备废弛有过之而无不及!”叶向高面色一板,不怒自威的说道:“官员们懒政堕政也不失一日两日了,今上即位以来,数次在早朝之时,发下雷霆之怒,稍稍遏制住了上朝的懒惰之风。可是寻常办公时间,皇上却是见不着啊,否则还不知道要动多少肝火。现如今的京城,能够在办公时间在自个儿衙门里坐的住的,可谓是凤毛麟角。他们去哪儿了都?或在酒肆买醉,或在青楼快活,在上班时间回家跟老婆耳鬓厮磨者都已称得上是人臣典范了!”

孙承宗面色难看,他知道这的确是国朝官场乱象,他自己亦对此痛心疾首。

叶向高叹了口气,又道:“较之懒政更大的祸害还是贪腐、奢靡之风啊。”叶向高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一边踱步,一边大声痛陈时弊道:“太祖成祖、仁宗宣宗之时,如果有清官辞官回家,乡邻们都引以为荣。但到了嘉靖年间时,如果官员回乡后,还是两袖清风,必然要被街坊四邻嘲笑,‘清官’几乎成了‘傻官’、‘呆官’的同义词,这还有一点儿公道可言吗?”

“国朝虽久历刀兵,但那都是在边关。内地诸省承平日久,人丁孳息,百业兴旺。以至于人心浮躁,仕子们再也难静下心来耕读,乃至国朝官员从中进士开始,就忙着买田置地,上任掌权之后,更是滥用职权,插手各类生意,赚的盆满钵满,搞得民风民俗追名逐利,不复淳朴。”

顿了顿,叶向高对孙承宗指着雅间里的饭桌讲道:“孙大人刚刚说来到这百福楼就算是长见识了?那是因为你没有到过江南,没有去过苏杭,没有见过秦淮河的盛况啊。”

“江南官场的饭局,都是在船上吃的,一边听着船娘们唱曲儿,一边顺着江水顺流东下。吃醉了酒,便夜宿船上,与一二船娘大被同眠,岂不醉生梦死?”

“江南的船好啊,富丽堂皇犹如宫廷御宇,江南的伙食好啊,各种佳肴堆砌的城堡麦垛一般!为何江南的官员们敢如此奢靡?还不是因为一切开支都由公家支付?”

“国朝士大夫们的心,早被银子、宅子、女子给腐化了。从熟读圣贤书的君子,变作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老夫身为阁臣,身负皇恩,怎能不对这世风日下,吏治崩坏的时局痛心疾首?今上锐意进取,有古来圣君明主的气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既是我叶进卿青史留名的机会,还是诸位流芳百世的机会。皇上圣明,这便是老夫敢于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得罪整个官场,主持考成法的底气!”

孙承宗被叶向高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震惊的无话可说,他两眼空洞地盯着说上的酒肉佳肴,长久的不能讲出话来。

见状,叶向高重新坐定后,哈哈大笑着转移话题道:“不说了,不说了。老夫邀请几位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相商。”顿了顿,叶向高单刀直入的讲道:“不知道几位阁老对于袁应泰的案子怎么看?”

闻言,孙承宗、徐光启、王象乾三人都是面色微变,这个问题就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啊。不好回答,不好回答呀。

三个阁臣兼帝师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急着跳出来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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