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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27

郁清棠周日晚上从旧城区回来, 打开家门,客厅正对面挂着程默的《暴风雪》,她视线扫过那幅画, 心里浮上一丝异样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偏开了目光。

上周从学校带了卷子回来批改,郁清棠在书房灯下批作业, 夜深人静,高档小区里基本没有其他的声音,她手里的笔尖一顿, 悬笔在半空,眼睛看着前方的虚空, 不知不觉走起了神。

——总有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

——你觉得这幅怎么样?

——我刚去问美术馆的人, 他们说程默就在馆内, 你……想不想见她?

——你是程默?

——我本来是想送幅画给你。

——我不需要。

——所以我说是本来。

郁清棠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边仅有的薄薄两份卷子, 放下了笔,去了客厅。

暴风雪里, 渔船依然处在风口浪尖, 海水像张口的巨兽, 浪花卷起时的层层色泽, 动景极富张力,暴虐的风雪几乎要穿破画布, 让画外人仿佛置身渔船, 风雨飘摇。

以前郁清棠看这幅画是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现在看满脑子都是程湛兮。

程湛兮怎么会是这幅画的作者?

是不是她昨天听错了?还是她其实没有去市美术馆,而是做了一个梦。

因为母亲的缘故,郁清棠一直对画家这个职业有种特殊的情结, 她做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梦里的她都过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其中最多的便是她和从未见过面的母亲郁辞一样,成为了一个画家,尽管她从来没有拿过画笔。

人类盼望远方,也渴求寻根,我生从何来。

她所有对母亲的想象,全部寄托在画、画家上面。如果非要用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把画家当成高高在上的白月光。

出于她自己的原因,她刻意不去关注画家,但现在她见到了一个画家,活生生会在她面前说话的画家!白月光成了她身边熟悉的同事,从天上落到凡尘不说,还是她不时就要在心里吐槽聒噪的人。

郁清棠端着水杯,不自知地咬着玻璃杯沿。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以后要怎么面对程老师?

她把手掌盖在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晚郁清棠辗转反侧到半夜,闭眼就是程湛兮在美术馆里的样子,一袭钴蓝色束腰长裙,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披在身后的栗色长卷发会温柔地掉落一缕到身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程画家柔声细语地问她:“你觉得这幅怎么样?”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花里胡哨。

她怎么能当着画家的面说这种话?

郁清棠悔得肠子都青了,她翻了个身,刷的把被子拉高,一直盖到头顶。

***

周一早上,郁清棠踏进办公室,视线刻意避开程湛兮的位置,即使知道程湛兮已经请假了两周,她依然怕不按常理出牌的程湛兮忽然出现在办公室,一上午郁清棠除了去班上上课,其他时候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工作。

上午第三节课打了预备铃,郁清棠拿着书和教案出去,办公室八卦正式开启——

女生物老师用笔敲了敲办公桌面,把其他老师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说:“看到没看到没?小程老师一走,郁老师魂不守舍的!”

物理老师说:“这还不是谈恋爱?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化学老师推了推眼镜:“上礼拜刚有一撇儿呢,这一捺没这么快吧?”

女生物老师:“现在的年轻人闪婚都不奇怪,周末两天凑齐一捺算慢的啦。”

英语老师杨莉从外面走进来,笑道:“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女生物老师热情地将她拉入群聊。

郁清棠回到办公室,里面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但郁清棠不关注职责以外的杂事,目不斜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杨莉忽然看向门口:“小程老师。”

郁清棠心头一跳,跟着望了过去。

门口走廊空无一人。

窗户那儿倒是有学生路过打闹的身影。

郁清棠平复陡然加快的呼吸,拧开保温杯盖喝了口水。

杨莉托着脸颊,叹气道:“程老师不在办公室的第一天,想她。”

郁清棠:“……”

女生物老师接茬道:“想得都出现幻觉了?”

杨莉道:“是呢,她不在都没人夸我新做的发型好看。”

女生物老师笑着说:“我来夸,杨老师发型真好看。”

杨莉把手伸出来,嗔怪地白她道:“这次做的是美甲啦。”

郁清棠默默屏蔽了听觉。

两位老师聊了几句,发现正主没啥反应,也就不聊了。

周一刚上班,老师们身为社畜,身体来了学校,心还落在悠闲轻松的周末,打不起精神,两个女老师一停嘴,整个办公室就格外的安静,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郁清棠翻了一页书,抬头望程湛兮的空位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微抿薄唇。

七班的课表就贴在郁清棠的桌子上,下午有节体育课,代课老师是八班一位很有经验的老教师,郁清棠其实用不着操心。体育课上课十分钟,她呼出一口气,合上手头的书,去了操场。

七班在固定站的那个树荫下列队,拉了音响,前面有人领舞,后面的在跟跳。

运动会在即,排练时间紧张,即使程湛兮不在,七班同学还是铆足了劲想在运动会上好好表现,为班级争光。

郁清棠拿出手机,在聊天列表里找到程湛兮,程湛兮的头像是一幅壁画,米开朗琪罗《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的一幅,因为它实在太有名了,郁清棠之前完全没有注意过,现在见到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郁清棠本来想和她说学生们都挺自觉的,指尖却自作主张地从头像点进了朋友圈。

程湛兮的朋友圈没有设置权限,最多的内容是艺术作品,油画、绘画、雕塑,时不时九宫格,一眼看不到头,关于她自己的内容反而比较少,郁清棠一直往下拉,才翻到今年三月她和女装大佬喻见星的合影,背后是中庭广场的艺术雕塑。

还有一张是喻见星给她拍的,她仰头看着那座高高的雕塑,侧脸看上去孤独而忧郁,好像随时会有一场湿润的雨落在她的眼睛里。

天色昏昏,她的身影融进了暮色里。

这画面实在太美了,比郁清棠见过的画更像一幅画。

郁清棠和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才没有把这张照片存下来。

郁清棠轻轻地呼吸了一下,返回了聊天界面,给程湛兮发消息:【同学们在练舞】

程湛兮没有及时回复。

***

佛罗伦萨,位于意大利,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曾诞生了包括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在内的众多伟大杰出的艺术家,至今影响深远,世界著名的文化古城和艺术天堂。

这里坐落着世界第一所美院——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和法国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俄罗斯列宾国立美术学院、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并称为“世界四大美术学院”。[注]

这里的市区维持着古罗马时期的格局,大量的文物建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行走在佛罗伦萨古老的街道,常常会给人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阿利盖利·但丁的诗魂、达·芬奇的画魂,仍在佛罗伦萨上空飘荡,仍继续追寻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人与事。”[注]

它曾经有个译名,叫做翡冷翠,至今仍有许多人沿用这个名字,念念不忘。这是一座具有浓郁历史、艺术、文化气息的城市,市内博物馆、美术馆鳞次栉比,随处可见,艺术殿堂之上的翡翠,艺术家们向往的天堂。

程湛兮站在阿尔诺河对岸的米开朗琪罗广场,吹拂着迎面而来的风,眺望璀璨的明珠佛罗伦萨。

她抬指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耳发,低头打开手机。

[郁清棠]:同学们在练舞

[程湛兮]:麻烦郁老师帮我看着他们了

东八区的国内是晚上,程湛兮发完消息便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按照以前的惯例,郁清棠是不会那么快回复她的。

但这次却刚发出去便感觉手机震了一下。

[郁清棠]:我是班主任,应该做的

[程湛兮]:郁老师在做什么?

[郁清棠]:备课

程湛兮看了眼腕表,算了算国内现在是十一点。

[程湛兮]:这么晚还备课?

[郁清棠]:班上有几个学生不适应一中的节奏,成绩掉队,我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提高

程湛兮意外地挑了挑眉。

郁清棠居然主动和她说这么多话,这不像她啊,简短地回复一个“嗯”,才是她的风格。

[程湛兮]:辛苦了,捏捏肩

程湛兮将手机举起来,拍了广场中央大卫雕像的复制品,给她发了过去。

郁清棠点开图片。

大卫雕像她是认识的,中学课本上见过。

她在哪儿?

[系统提示:程默撤回了一条消息]

[程湛兮]:这是复制品,还是不给你看了,有机会我带你到这边看原作

郁清棠上网搜索:大卫像原作收藏在哪里?答案是: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大卫像”现收藏于学院美术馆,是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镇馆之宝。

郁清棠到现在还是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宁愿相信程湛兮是个骗子。

[程湛兮]:我来参观一个艺术展

好像话没说完,便被急急打断,程湛兮的下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先不说了,我要去见我的老师了,你先睡吧,晚安】

郁清棠:“……”

第二天的下午,郁清棠发现程湛兮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定位在乌菲兹美术馆·佛罗伦萨,朋友圈内容是一张画,达·芬奇《三博士来朝》的未完成稿,还有一张合照,照片里有六个人,两位穿着古典学院长袍的老者,剩下四个包括程湛兮在内的男女青年,一群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里,她的东方脸孔分外醒目。

郁清棠:“……”

杨莉看她双手捂着脸,关切地问道:“郁老师,你怎么了?”

郁清棠放下手,神色如常地说:“没事。”

郁清棠退出程湛兮的朋友圈,她处在事实板上钉钉的震惊中,没有注意到程湛兮向来点赞和评论数惊人的朋友圈,这条动态没有任何学校同事评价。

程湛兮设置了权限,她朋友众多,但知道她真正做什么的人是极少数。

在这方面,她低调得和平时仿佛是两个人。

同时她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发现郁清棠看自己的画展后,便从容坦白身份,这是她认为应当给予的诚实与尊重。

一中的日子按部就班。

每天两节课,周一升旗,上午第二三节课的课间做操,校园广播在中午和傍晚放着调剂校园生活的歌曲,一场秋雨后,叶子开始染上枯黄,秋色一天比一天浓郁。

郁清棠从程湛兮每天更新的朋友圈里,看着她多姿多彩的生活。

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8:15开门,她8点拍了张门口排成长龙队伍的照片,配字:【忙里偷闲,早起过来转一圈,晚一点就要被老师叫回去了】

圣母百花大教堂、皮蒂宫、维琪奥桥、海神喷泉,大街小巷都留下了她的足迹。

各种各样的摄影、装饰、雕像、油画、版画等等等等。

还有她为这次艺术展准备的一系列油画,陈列在室内的展厅,没有配字,但是右下角的标签上有程默的名字。

郁清棠跟着她的朋友圈,好像跟着她走了一趟历史悠久又蓬勃年轻的佛罗伦萨,油然产生向往之情,平静的心湖难以抑制地生出波澜。

至于学校,程老师暂时离开了,但一直留有她的传说。

七班和十七班——程湛兮教体育课的那两个班,尤其是七班,每次学生进办公室,都往程湛兮的位置上看一眼,然后问其他任课老师:“程老师有说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吗?”

女生物老师瞧了郁清棠一眼,笑道:“你们怎么不问班主任,她和程老师关系最好。”

学生一脸:不了不了。

女生物老师看着学生溜了溜了的背影,扭头看向郁清棠,说:“郁老师,你班学生怎么这么不亲近你?”

她也曾经当过班主任,女老师威严的少,温柔的多,所以学生都会更亲近女班主任,在老师面前也更放得开。

郁清棠淡道:“不知道。”须臾,她偏了偏头,以一种认真探讨的态度问,“这样不好么?”

女生物老师一下被问住了,她卡了一会壳,保守地说:“也不能说不好,看带班风格吧。”七班成绩好像不错,在全年级排名中上,单科更没有拖后腿的,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两科,京华的两个高材生上课都很厉害。

应试教育,首要的不就是要出成绩么?

郁清棠:“嗯。”

女生物老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执着地补充了一句:“但我觉得还是要亲近点好,现在刚第一个学期,学生们还有点畏惧之心,以后混成老油条了,可能就比较难管。”

郁清棠放下笔,专注地看着她。

女生物老师就压低声音多说了两句:“比如在班上培养你的眼睛和耳朵,那么多人,天天要盯着,一个人累都累死了。”

“班委不是吗?”

“那要看班委是向着其他同学还是向着你了,要是所有人一起瞒着你,那完蛋了。”

郁清棠神情若有所思。

最近她是发现李岚对她似乎有些不满,事还是照做,尽职尽责,但态度方面差了很多,上次在学校遇到,李岚远远地看到她,绕到另一条路走了。

其他班委因为交集不多,所以没发现异常。数学课代表连雅冰是个例外,她倒是一天比一天积极,跑老师办公室更积极,每次都问程老师,她胆子比其他人大多了,童菲菲plus版,直接问郁清棠。

郁清棠每次都是同一副平静口吻回她:“假期结束就回来了。”

连雅冰就会露出一种她读不懂的笑容。

郁清棠没放在心上,这课代表除了偶尔神叨了点儿,都挺正常。

秋季运动会定于周五举行,周五、周六共两天,周日正常放假。

这周没有班会,郁清棠占了周四最后一节课的自习,给同学们讲一下注意事项,强调明天开幕式的时间,统一穿校服,不要迟到云云。学校不强制所有人到场,但尽量参加,毕竟是第一次高中运动会,运动员们辛辛苦苦在操场排练,还特意练了舞,班上同学应该充当观众捧场。

郁清棠对着本子上写的,念完最后一条,剩下十分钟。今晚晚自习取消了,估计他们也无心学习,便打算放他们出笼。

“放学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在马路上追逐打闹,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我们……”

童菲菲举手打断她:“郁老师!”

郁清棠投去目光。

童菲菲:“程老师回来了吗?”

郁清棠说:“她没和我说。”

班上桌脚滑动,课桌上趴倒了一片,唉声叹气的。

郁清棠很奇怪,为什么程湛兮只是教了她们几个星期,都不到一个月,就让这帮孩子这么爱戴她,一个运动会弄得向家长文艺汇演似的。

郁清棠:“她之前怎么和你们说的?”

童菲菲苦着脸道:“她说尽量,还说不能及时赶回来的话,让我们努力比赛拿奖状。”

郁清棠点头:“程老师说得对。”

童菲菲眼睛忽然一亮,道:“郁老师,你能现在给程老师打个电话吗?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叹了口气,说,“好歹给个准信儿啊。”

郁清棠:“……”

童菲菲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瞧着她。

“求你了。”

这幅画面和程湛兮在美术馆请求她去见程默的那一幕重合,郁清棠幅度轻微地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的画面甩去,说:“我可以打电话,但不保证她一定接,程老师最近很忙。”

“她在忙什么?”童菲菲脱口问道。

郁清棠意味不明地朝她望去一眼,暗含警告。

“忙她的私事。”

童菲菲把脸埋进胳膊里装死。

在全班所有人的注视下,郁清棠忽然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她给任课老师打电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那个任课老师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任课老师,是她发自内心崇拜又畏惧的神坛之上的画家。

虽然具体落实到程湛兮本人,她只想为这个想法发笑。

抱着复杂且微妙的心情,还有一份不易察觉的期待,郁清棠拨通了程湛兮的电话。

嘟——嘟——

两声以后,对面接了,礼貌却不带情绪:“喂,你好。”

郁清棠:“???”

她拿下手机看了看,是程湛兮的电话,郁清棠回:“……你好。”

程湛兮的声音立刻柔和下来:“对不起,我刚刚没看来电显示。”程湛兮朝面前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在对方揶揄的目光下走到了安静的地方,柔声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程湛兮其实不喜欢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但是郁清棠太闷了,都不发消息问她在干什么,她只好主动汇报。

感情这回事,总要有一个人迁就一点的。

郁清棠没什么反应,程湛兮这阵子频繁出来营业倒是把分组里的朋友震惊到了,纷纷说要飞来意大利找她玩,还八卦她是不是谈恋爱了,赶紧摄像头调到前置,把照片交出来。程湛兮后来就改成一人可见了。

离开佛罗伦萨的最后一天,终于接到了郁清棠的电话,程湛兮这些日子堆积的思念骤然爆发,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她身边。

不等她说话,程湛兮就急忙道:“我明天就回去了,可能赶不上开幕式,下午到可以吗?我去学校找你。”

郁清棠低低地嗯声。

程湛兮听着她的呼吸,胸腔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喉咙也开始发干,她清了清嗓子,问道:“对了,你打电话给我是……”

她盼望郁清棠能说句好听的话,慰藉一下她连日来的思念成疾。

郁清棠:“已经没事了。”

程湛兮:“就是想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郁清棠微咬下唇:“……嗯。”

程湛兮忍不住翘起唇角,眉眼弯弯。

这都不用四舍五入了,就是想她了。

程湛兮在一家小画廊里,远处是教堂和钟楼,各色行人从玻璃窗外走过,向电话那头低低允诺道:“明天,我一定到。”

程湛兮问起学生,郁清棠又和她聊了两句,直到电话挂断,郁清棠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那句“这个电话其实是同学们让我打给你的”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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