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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但死何妨

傅骋已近知天命之年,他不再年轻了,一向笔直的脊背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佝偻了一些,鬓边华发渐生,面上生了褐色的斑点。

这些都是一个人衰老的症状。

而郑宴正值好时候,他年富力壮,有壮阔的雄心,尖锐的眼神,也有一副慈悲的心肠。

这些足够他在面对傅骋的时候不卑不亢,审视他的内心,粉碎他的阴谋,以及,怜悯他的苦心。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面前换上布衣粗服之后,与寻常老者没有两样的伯爷,道:“您请进吧。”

将他带到厢房里之后,郑宴道:“寒舍简陋,还请体谅。您坐一会儿,晚生去给您倒茶。”

郑宴租赁的这个小院确实简陋,只有一间厢房,一间厨房,平日里若是有客来,郑宴便在院中招待,但这会儿已经太晚,郑宴只能将傅骋带到厢房里他的书桌前。

说是倒茶,也就是井水与陈年的旧茶叶放在一起,煮沸便好,没有富贵人家里那么多的讲究。

是以他很快便端着茶碗回来。

傅骋也将视线从桌上的书稿上挪开,接过他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半。

年轻时的傅骋,是玉京城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背上的长刀,斩过流寇与叛军的首级,他胯下的战马,翻越过大邺山河的脉络,而他自己,吃过草根树叶,喝过雨水露水。

他带了些许怀念的神色:“年轻个二十年,这样的茶水对我们而言简直奢侈。”

行军条件艰苦,更多的时候,他们连脏水污水都没得喝。

郑宴无心听他怀旧,人也请进来坐了,茶也奉过去喝了,该谈正事了。

“您这次来,与之前来找晚生的那些人,目的是一样的吧?”

傅骋笑了笑:“是啊。手下人办事不力,也就只能我这个糟老头子亲自出马了。年轻人,你无权无势,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当知道我只用稍加施为,便能让你十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我如今还愿意和你好好说话,全是因为我这个人,有一颗爱才之心。”

郑宴站在他面前,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事实上,他只觉得讽刺。

谁都有资格说自己有爱才之心,但唯独眼前的盛安伯,不配。若是真有爱才之心,怎么会将有夺魁之才的诸位举子逼得接连弃考?

傅骋将他眼底的嘲讽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恼怒,而是带了些探究的意味,问他:“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如此坚持下场的原因。据我所知,生你的父母将你丢弃,到如今,你也没想过去找到他们;养你的义父两年前病故,你已经将他好生安葬;你长到现在,既无好友,也无妻儿。”

“考科举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考完之后,想做什么呢?既无长辈需你敬孝,亦无妻儿需你抚养,更无好友需你扶持。你这样至孤至寡至独的人,莫非是有什么宏伟心愿?”

“你当明白,如今你若是答应老夫弃考,下。便相当于盛安伯府欠了你一个人情。有了这个人情,任凭你想做什么,都会有伯府助力,老夫以为这是很好懂的道理。”

郑宴淡然一笑:“并无宏伟心愿。”

只是想能站在她面前而已。

往前二十年,他也没有想过这一生他有什么是必须想要得到的,好似什么都可以失去。但第一次见到姜蘅的时候,他那颗从来平静的心,却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满座裙钗鲜妍,唯她一眼万年。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人,真的当得起“惊鸿出洛水,艳质回风雪”这一句。

再后来,他打听到姜家情境,终于鼓起勇气去到她面前,与她做交易。

但下一次,他希望他能堂堂正正站到她面前。而不是怀揣着这样卑劣的心思,如同涸辙之鲋,等待她的好心垂怜。

“比起这个,晚生也有话想问伯爷,您命人威逼利诱周沏云,宋济生,魏苦朝等人,究竟安的什么心?科举之制,是皇上选贤举能之道,是大邺国富民强之基,晚生不才,倒想问问伯爷,您如此做,是否有把控朝政之嫌?”

傅骋横眉蓄力,一掌拍在桌子上,振声问道:“郑宴,你真当老夫不会动你?”

郑宴伸长了脖子:“吾无过人者,但生平行为,无不可对人言耳。生而无愧于人,死而无愧于心,但死何妨?”

他睁着眼,坦荡荡直视着傅骋。

傅骋当然不可能动他,他笑了笑:“好一个无愧于心,但死何妨。”

他仰天大笑,负手而行,出了逼仄的小院。

郑宴也知道他不会动他,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方才关上门窗,熄灯就寝。

姜蘅之前命真正的白榆盯着盛安伯府,是以傅骋去找郑宴的事,姜蘅当晚就知道了。

翌日清晨。

郑宴听见敲门声,走过去不耐烦地将门打开:“昨夜……”

话还没说完,便见着眼前少女姝艳的面容,他顿了顿,转换了语气:“怎么是您?”

姜蘅打量着他,道:“昨夜盛安伯与你说了什么?”

郑宴方才的面色,可不怎么好。很明显是以为昨夜来此的傅骋去而复返。

一番心思在肠肚里千回百转,最后郑宴还是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那你方才把我认成谁了?”姜蘅狐疑道。

郑宴眼睑低垂,温柔笑道:“是只猫儿,昨晚夜读时候,它来挠了一会儿门。”

“是吗?”姜蘅仍然不太相信。

郑宴笑道:“确是。”

“姜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找郑某?”他又缓声问道。

姜蘅摇头:“无事,只是顺路来看看。”

接着她又问了郑宴准备得如何,压力会不会太大之类的话,郑宴一一答了,她接着便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事,等春闱之后再说。”

郑宴说好,将她送到巷口,直到她和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方才缓缓转身往回走。

天边云长静软,巷口花枝缠绵,春风拂面的小院外,年轻的书生眉眼温柔。

小院里,一张花笺从书页里掉出来,上面用隽秀的字迹写了两句小诗:“罗裙怜玉簪,悦目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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