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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铜绿

沛柔没想到齐延居然会在这里。

他今日穿的是月白色的直缀,只有袍角绣了一对柳燕。

他的模样并没有怎么变,只是比那时更高了许多,有了些后来她认识他的时候的样子,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美词气,有风仪。

他的眉毛生的尤其好。

其他夫妻的闺房之乐是丈夫给妻子画眉,她却曾强按着齐延坐在她的妆镜台前要给他画眉。

可她拿着画眉所用的螺子黛,玉葱般的手指抚过他的眉毛,犹豫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只不过此时他的神情还是冷峻的,没有后来那讨人厌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温和。

嘉懿堂前一别,他们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了,他恐怕都快要忘记她了吧。

她对她有挂念,还是前生旧事没有完全割舍之故。可于他而言,他们今生的交集实在都很淡薄,并没有什么值得铭记之处。

沛柔的神色只僵了一瞬,就如并不认识齐延、也并没有看见他一般,重新施放出笑意来,上前准备和柯明叙说话。

她才刚踏进这个茶楼,柯明叙就看见她了。

此刻也站起来,笑意温和地对她道:“五表妹今日怎么会出门,难道也是来看敕勒使臣进京朝贺的么?”

她一走近了柯明叙,立刻就被他身上那种松柏的清冽香气给围绕住了。

这些年她已经很习惯这种味道了,每次他给她送了词本或是其他物件进来,所有的东西上,都会染上如他身上一般的松柏香气,莫名的会给她一种安心。

他的人也生的如松柏一般挺拔。纵然沛柔已经比前生此时的自己更高了一些,却也还是没到他的下颌。

她就微微仰起头,让自己能够望着柯明叙如晨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笑着道:“若是早知今日敕勒使臣进京,就不会选在今日出门了。”

沛柔就朝着正缠着沛声的海柔一扬下巴,“今日是陪着我三姐姐去宣瑞伯府她外祖母家,见她近来刚刚随着夫家进京的表姐。”

“常家表姐出嫁四年有余,前年得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玉雪可爱。”

想到今日见过的那两个孩子,沛柔的神情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柯明叙就笑道:“原是如此。我们三个倒都是俗人,今日只是来看这一场热闹。燕梁与敕勒自立国起就战火不断,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两族握手言和的时候。”

“我虽然跟着老师去过不少地方,却遗憾没有踏足过西北,对他们也的确是很好奇。”

沛柔就点点头,“柯家表哥读圣贤书,关心国家大事,对与我燕梁为敌多年的外族有所好奇,实在也很正常。”

“倒是我前些日子得了柯家表哥所赠的十样蛮笺,还没有谢过柯家表哥,实在是失礼了。”

柯明叙的笑意更深。

“五表妹不必客气。近来书院里有一同窗,偶然得了制谢公笺染色均匀的方法,就分享给大家一起试了试。果然色泽均匀,分毫不差。”

“想着你也许会喜欢,所以就做了一些送给你。”

“我的确很喜欢。房中薛涛笺常有,可要找到这样色彩斑斓,色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的谢公笺却很难。”

“我曾有幸在宫中见过宋代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柯表哥所制的谢公笺,已得了其上的七分绿意了。”

“我尤其喜欢铜绿一色,莹泽光净可爱。若说其余四色得了其上四分,那铜绿一色,只怕就独得了三分。”

她一拿到这纸,就很喜爱铜绿的那一品,随手取了一张铜绿色的纸笺,题了半阙词。此时那张纸笺只怕还放在她床头。

柯明叙却把目光落在沛柔身后,笑道:“五表妹这却是夸错人了。谢公笺有十色,我却只能将其中的九色染好。”

“没想到五表妹最喜欢的铜绿一色,倒正好非我所制,而是元放所长。”

沛柔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的是随着柯明叙的话语而站起来的齐延。

齐延,字元放。

看来今生如前生一样,齐淑妃伏诛之后,齐延不再能在宫中行走,转而进了松石书院,拜了周说竟周老先生为师。

这个表字,正是他的恩师周老先生替他取的。

因为何霓云喊他“阿延”,她就从没有这样唤过他。

前生她只有心情好,或者是要他办事的时候,才会厚着脸皮去他面前撒娇喊他“相公”,平日里就都只是喊他的表字。

一声声冷淡的、愤怒的、失望的、被汹涌的泪水盖过而含混不清的“齐元放”。

而他喊她则从来都是喊“意娘”,和父亲、柯氏、太夫人、瑜娘以及所有和她亲密的人都一样。

齐延出征蜀中之前,他们从感慈寺中回来,她在齐延书房看着他写字。

他曾经问过她的名字是何意,她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回答不上来,就随口说了一句,“月脸冰肌香细腻。风流新称东君意。”

齐延不知是不信还是觉得不好,提笔落下的居然就是她生母最爱的那阙《南乡子》。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沛柔不解何意,齐延却也没有解释。

父亲写这首词给她看的时候,眼中饱含对她生母的深情,而她已经不记得那时齐延的表情。

她生母写这首词给她父亲的时候,笔下寄托的却是无限相思意。

齐延第一次出征蜀中七个月,她给他写了十几封信,每日想.asxs.什么,就要提笔写下来,隔了十几日凑成一封信,才小心翼翼地封好,让人送到驿站去。

可是她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

她总是安慰自己,是他太忙了,他是大将军,所有的事情都要他安排,怎么能总是儿女情长。

可是她见到过他给祖母和父母的信,就连他大哥也有。

她是他的妻子,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给她。

后来他第二次出征蜀中,何霓云已经在府里。

有一次她路过三房小常氏住的恪德堂,何霓云正在里面和小常氏闲话,读齐延写给她的信。她忍不住要驻足,听完了整封信的内容。

言辞绮丽,饱含真心,也的确只适合写给何霓云这样通晓诗词歌赋,知情知趣,能与他相和的人。

也许她和齐延的确不适合做夫妻吧。

沛柔转过身去,齐延看着她的目光是冷淡的,真就如并不曾与她相识一般。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她得的是他亲手所制的东西,她总该跟他道声谢才是,她就行下一个礼,“谢过齐世兄。”

只这简短的一句,没有等齐延回答,她就重又转过了身。

身后传来齐延更冷淡疏离的一句话。“这纸笺是我赠给柯师兄的,他要如何处置,自然都是他的事。徐五小姐只需要谢过柯师兄即可。”

他和柯明叙都是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又是“徐五小姐”,连称呼她一句“徐五世妹”都嫌太过亲密了。

前生的“意娘”,只怕也是他从一众称呼中能挑出来的最疏远的一个了吧。

她与齐延已然无话可说,要再和柯明叙闲聊,似乎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恰好街市上忽然热闹起来,人潮涌动,传入沛柔耳中的不是欢呼声,而是各种各样的叫骂声。

敕勒的使臣经过了这里,一行十余人,有燕梁的武官陪同。

敕勒与燕梁年年开战,也就年年都要征兵。谁家都有战死沙场的人,敕勒人在他们眼中是屠刀,是灾难,让他们怎么能不恨。

沛柔久在宫中,当然知道敕勒使臣来访的事情,只是忘记了正是今日而已。

难怪贞静公主听她说她今日有事要早些出宫,表情会那样的惋惜。不过她也并不想看这一场热闹。

这件事情已经筹备了很久。

先是陕甘总督崔成燮大人在万家将领的陪同下出关,在斡水河边见了敕勒一族的将军,双方谈过了条件。而后才有敕勒使臣入关,往燕京来谒见天子的事情。

原本谈好的条件里并不包含了公主和亲这一条。敕勒使臣在金銮殿上提起,引得燕梁朝臣激烈地争论了数月。

主和的那一派说,西北连年战火,民不聊生。无数战士战死沙场,使老无所依,幼无所养。

更兼黄河疏浚多年,成效不显,恐怕还要国库更多的投入。

两边消耗,总有一日入不敷出。

言下之意,赔一个公主进去,不管保多少年的和平,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也真是荒唐,最后今上居然真就同意了送公主和亲,还假模假样的要求单于散尽姬妾,只留下燕梁公主这一个大阏氏。

此时敕勒的使臣风风光光地从朱雀大街上往皇城的方向走。

来年从皇城中出来,十里红妆的公主,踏足西北的草原,不过三年就香消玉殒。

而且还是死在两军对峙的阵前。

沛柔知道结局,不愿再看。等使臣远去,就和柯明叙告别,也把沛声一同带了回去。

沛声和齐延两生都是好友,前生她也如海柔求他给她带话本一般求过沛声。

要他打听齐延的行踪,要他把她想送给齐延的东西转交给他。

求了他好多好多次。

今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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