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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景珣番外

这世间,没有浪子回头这回事。

一个人走过的路,一直就在那里。即便回头,面对的也还是从前的路,他不想从头回忆一遍。

景珣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配不上瑜娘。花魁,小倌,外室,她终于肯放弃了。

她说的不错,他原来就是她说的那种人,她早就该放弃了。

有过终身之念的女子,很快要与他人白首,他该去送一送她。

从燕京,一川碧水而至扬州。他不敢叫她发觉了,只能站在人最多之处,借着人群的遮掩,遥遥的望她一眼。

而后扬帆启航,在她之后登上别的客船,想象着她会在船舱里做的事情。她并不太擅长女红,从前送过他一个荷包,他一次也没有戴过。

放在枕边的东西,他夜夜都要看着,不舍得明晃晃的戴着出门。

她最喜欢的事情是调香,她每次来找他,衣物上总是有着不同的香气。一共有七种,他记得很清楚,不知道她是随意挑选的,还是有什么寓意。

这七种味道里,他最喜欢一味像水仙花的香料。

现在他深爱的女子,也正如水仙花一般开在水上,昨夜月明,他的船离她很近,曾经见她一个人立于月下。

她已经不再像从前的她,仰首观月,一丝笑意也无。她曾说她的家乡在西北,可她面对的方向,却是燕京。

对月怀人,思念的也不过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行船的时候,有好几日都天气不好。大雾弥漫,船只停泊在港口,就已经是他余生距离她最近的时候。

她成亲的那一日,他站在沿街一旁的百姓中间。

她的丈夫骑着马经过,看起来便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和她比剑,一定赢不了她。希望她不要嫌他无用。

之后是她的花轿。队伍里每一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已经什么也不算,只是希望她能快活一些。

送她到了这里,他转身换了快马,一路回了燕京。

他们已经为他定了柯太师府的元娘为妻,他并不在意她是谁。知道许侧妃和景珅对他的算计以后,他很快也看明白了他父亲永宁郡王的野心。

这时候为他定下的妻子,想必也和他父亲抱着一样的打算。他没想过要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之所以还会回燕京,只是同情他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娶了她不过是与定国公府交好的筹码,而他的妻子不是沛娘,说明他已经没法再拉拢定国公了。

无论他的野心能不能成真,他的母亲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陪着他谋划了这么久的儿子是景珅。

瑜娘更是出身满门忠烈的万家,让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情。若有那一日,她是不会如他一样苟活的。

他不喜欢柯明碧,柯明碧也不喜欢他。她不过是爱世子妃的身份,她不过也是柯家与他们家合作的筹码。

他开始常常不在家中。燕京城里很快又流传起他养外室,流连青楼楚馆的谣言。

他已经习惯了,在世人眼中,原本他也就是这样的人。

到了最后,连她眼中也是。

纵然他出入这样的场所,一开始有许侧妃和景珅的刻意推动,但毕竟还是他纨绔,他不求进取,最怨的应当是他自己。

他怕将来他父亲事败,没勇气让瑜娘跟自己一起承担后果,可他自己人生的失败,他总还是承担的起,就不拖别人下水了。

瑜娘最爱西北,每一次说起来,心中都有无限的神往。他后来去过。

骑着马走在西北的月色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那邬草原。月光流泻在身上,若是可以,他很想把这一切都寄给她。

这是她的西北,他行走在其中,好像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那一次他回燕京,永宁郡王府中已然是翻天覆地。柯明碧死了,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他是从没碰过她的。

既然婚姻原本就是场交易,他们只是货品,关系如何,并不重要。

他的母亲也已经重病了,柯明碧的死是她下的手,她不能容忍他们对他这样的欺骗。

而她的病,是他父亲永宁郡王亲自下的手。理由很简单,她伤害了他与柯太师之间的关系。

他的母亲至死都不知道枕边人究竟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的一生,何其悲剧。徐家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终于连他的母亲也过世了。

他对燕京已经没有了牵挂,他终于可以长长久久的不回永宁郡王府去,他已经不觉得那里是他的家。

这一次他去了扬州,想要见一见她。

也是他遥遥的见她一面就足够了,她不必看到他。西北的那一片月色,他已经在心中对她诉说了无数遍,她不知道,那是最好的事情。

她有了一个女儿,生的很像她。他终于又找见了,当年她在他面前时那种不自觉流露的笑意。

她过得很好,告诉他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念,也很可以不必牵念了。

三月的扬州很美,处处可见落花池塘。三十六陂春水,他也都记在心上了。马蹄声声,他还是回去了西北。

世间回与去,回的那一处,变成了西北。

永承五年,永宁郡王起兵造反,失败之后,永宁郡王府的男子尽皆斩首,妇孺流放,只有他的三妹妹,得了齐元放的庇护,也去了江南。

景瑚是喜欢了一个对的人,他虽然不爱她,无论如何,最关键的时刻,他给了她庇护。他只是有些为沛娘不值,她是他的妻子,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看过永宁郡王府的结局,他觉得他或许也是做了对的选择,至少瑜娘在江南过的很好,她会子孙满堂,一生顺遂。

远比跟着他这个纨绔,被他的声名所累,又最终丢了性命要好。

他继续在那邬草原上流浪,曾经遇见阮骋云一次。新朝已立,在景璘身边搅弄风云的劲山先生又做回了阮骋云。

他认得他,还称呼他作世子。

他笑了笑,“不是什么世子,他是乱臣贼子,我是乱臣贼子的儿子罢了。”

乱臣贼子的儿子,也比纨绔的名声要好。

他从前,真的太不堪了。

他和阮骋云同行了一段路,他和他说了很多燕京的事情。明明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事情,听起来却这样陌生。

燕京也不再是他的故乡了。

那邬草原上有狼,他曾经遇见过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躺在牧民的帐篷里,床边有一个姑娘,让他在朦朦胧胧之间,以为是见到了瑜娘。

但他很快便发觉不是的。她和她生的一点也不像,瑜娘到底是长在燕京的,肤色白皙,身上的朝气,也是燕京仕女的朝气。

救了他的姑娘不是,常年在草原上生活,风吹日晒,每日劳作,她和瑜娘一点也不一样。

他在河边喝水,河水映照出来的他的面容,也和从前的他自己一点都不一样了。

这片草原已经改变了他的面貌,他忽而又生出了想见见瑜娘的热望。

他养好了伤,将那一张狼皮作为报酬,赠给了那个姑娘。或许会作为她的嫁妆,将来令她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这一次他没有骑马,先到了燕京,而后如当年一般,坐着客船下扬州。

水路要比骑马日夜兼程更慢,近乡情怯。

她大约已经认不出他了,这一次他想与她面对面。

水面上没有弥漫的大雾,每一日都是晴天。很快就把他送到了她身边。他在她的夫家附近等了几日,等到她出门踏青。

就算觉得瑜娘已经不会再认得他,他也不敢走的太近。她曾经那样深刻的爱过他,他想圆自己的梦,并不想打搅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她带着她的女儿走过二十四桥,他快步穿过人群,在二十四桥的另一侧等着她。

在江南呆的久了,扎了根,她也不再是从前的瑜娘了。眉宇间的英气,尽数化成了缠绕在春日柳丝间的烟雨。她也变了许多了。

他一直在桥边等着,等着她慢慢的向着他走过来,而后擦肩而过。

她女儿手里的一个藤球忽而滚落,沿着桥的弧度,一直滚到他脚边。

他把它拾起来,交给已经跑到他面前的小女孩。越长越像瑜娘。

他弯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忽而发觉,瑜娘的英气不是化在了江南烟雨里,而是在这小女孩有些倔强的脸上。她说,“我叫阿瑾。”

他恍然想起,遥远的如前生一般的岁月里,她唤他的表字的时候。

小女孩拿走了球,牵着她母亲的手,与他擦肩而过。有很清浅的水仙花的香气。

瑜娘果然已经不识得他了,真好。他要回西北去投军,做一个普通的燕梁男人,为国家出一分力。

西北一片月,也是江南的一片月,映照着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他永远都会怀念着。

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二十四桥上的一对母女,没入人群中,转身也再看不到方才的那个男子之后,小女孩拉着母亲的衣袖,询问她为何忽而泪如雨下。

三十六陂春水,终究是两片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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