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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回传手艺师父尽全能 清障碍徒弟使阴招

徒弟负义莫怨天,人有垃圾很自然。

欺师损师常常见,知恩报恩万万千。

丢开悔恨能解气,留着胡须不扫烟。

先辈授业传技艺,当以育德在前边。

师父品行端,徒弟心眼偏,大恩遭恶报,难免悔不堪。

学艺记心间,手艺非手段,功夫凭功练,心忠胜心奸。

闲话暂且丢一边,速回正题不能偏。上文说道:三伏天的早晨也不凉快,中午那就可想而知了。常大伯从包谷地里步行到西村里去,想要承包紧靠小坟岗的三十亩地。半道上偶遇自己想要寻找的胖猪倌,二人坐在地里说了许多话,初次听到了搬迁村的奇闻异事。

他又从西村里到商周村的村委会去报名投标,瞻仰了富丽堂皇,宽敞漂亮,却又空旷无人的现代村委会全貌,不由得感慨万千,痛彻心肝。

当他正要去村里问人的时候,却意外地遇见了隔壁看校的长须怪。二人坐在石凳上说了很多话,又使他增长了许多见识,知道了土皇上的可恶,地头蛇的难缠。觉得自己要办的事情,并不是想象地那么简单。

他们到长须怪的住所里给会计打电话,常大伯没拿眼镜,看不清电话号码和手机上的字,长须怪帮他把电话挂通了。他打完电话羡慕地说:“你比我只小两岁,眼睛这么好,不用戴镜就能看清。”

长须怪得意地说:“我这眼睛的确好,看啥都不用戴镜。就是一点,看不清人,跟瞎子没有什么两样,不值得你羡慕。”

常大伯不解其意,接着自己的话又说:“我全靠眼镜看书写字哩。你是怎样保养的?可否介绍一下,让我也跟你学学。”

长须怪说:“跟我学,那你也成了瞎子啦。老哥,要在世上弄事,认人被认字重要得多。我从来没保养过,可能是天生的吧?”

常大伯还是不明白,他也不想再说闲话,马上回归正题说:“听那女娃所言,会计这时候正在家里,我不如到他家去找找。”

长须怪劝着他说:“天气热啦,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离他家不远也够跑,如果把你受了热,要不了命就得受难过。”

常大伯犟着说:“不咋,我这人耐热,走几里路算啥哩。来一回不容易,还是找见他把名一报,回去好叫他们准备标书。”

长须怪又说:“她说会计在家里,不一定是实话。你想,他既然在家里,手机咋能在厂里?你即便找见,他还要请示太上皇,一竿子就把你撑远了。我给你把他的电话号码抄下来,你回去用电话联系比跑路强。”

常大伯点点头说:“也好,那就麻烦你了。”长须怪找出纸笔写电话号码,常大伯看他用左手写字,眼光自然向他的右手看去,却发现他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眼光又转到他脸上仔细地瞅了起来。

长须怪写好号码递过来,他接到手里惊奇地说:“啊呀!你这个怪物原来就是大名鼎鼎地‘快剪刀’,蒯师傅呀!你留那么长的胡须干啥呀?害得我半天都没认出你这个名人。你是有专长的人,怎么在这里看校哩?”

长须怪说:“我算啥名人,能有啥专长?好像也不认识你。”

常大伯把纸条装进口袋说:“我没有你有名,也没有你的本事,你当然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过去请你在家里做过活,也在批斗会上见过。”

长须怪说:“哦,我留这么长的胡子,就是为了改变本来面目,彻底忘记过去,今天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常大伯说:“人人都有过去,为啥要忘掉它哩?你过去那么有名,又不是汉奸卖国贼,害怕后代骂先人。”

长须怪又说:“唉,也没有啥值得炫耀的。我过去上过批斗会,把手指都叫你村里那个兰一江,当着资本主义尾巴割了。”

常大伯忙问:“那次是全公社的批斗会,我去得迟了,对发生的事情不太清楚。你就是出门做个衣裳,他们批判资本主义,咋能割你的手指?”

长须怪叹着气说:“唉,我后来才知道,主要是挨了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徒弟的错啦。”常大伯惊奇地问:“你徒弟,他是谁呀?为啥要害师父?”

长须怪正要回答,从外面走来一个老婆,看着蛮精神的,就是两条腿有点弯,走路不太美气;嘴唇薄薄的,耳朵也很灵敏。人还没有进门就说:“再有谁哩,就是‘冯斜眼’么。比我老汉只小一岁,我们都三个娃了他还没有媳妇,原因很简单,家庭条件不好,自己布景不洋活。我老汉呕心沥血地给他把手艺教成,费尽心机地把媳妇领回来,成了家,立了业,儿啦女啦都不缺。结果,他却恩将仇报,作了些猪狗不如的缺德事。”

长须怪说:“对啦,再别说了,歇一会做饭,今天输赢如何?”

老婆说:“我们几个老婆在一起玩,输了不输钱,赢了也不赢钱,就是消磨时间哩。我现在只给咱两个做饭,赶时间回来就是,保证饿不了你。”

长须怪对常大伯笑了笑说:“老常哥,我这人没本事,一辈子都是吃现成的。她就是给我做了一辈子饭的老婆,到现在还离不了。”

常大伯也笑着说:“不用介绍,看得出来。人吗,各有所长,你不会做饭却会做衣裳。你吃老婆做的饭,她穿你做的衣裳,这才叫相得益彰。”

他老婆说:“啥相得益彰,我是他老婆,做饭生孩子都是分内之事。他不管干啥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我都得给他做饭。”

长须怪又说:“话是那么说的,不会做饭就得听老婆的话,不敢得罪。”

他老婆叮着他说:“你听我的话吗?一辈子啥事都是你说了算。就拿你收那个徒弟来说,你同学领来的时候我就说:‘这样的人不能交,我看他那贼眉眼就不顺眼,干脆一竿子撑远,小心日后挨他的错。’

你当时还不服气,说什么:‘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咱咋能以貌取人哩?你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妇女,几时成了相面的啦?’

我给你说:‘你没听人说:‘目不正,心不端’吗?我虽然不会相面,但我听人说过:‘心眼,心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可以看进去的。’可是,你一句也没听进去,不但收了,还真心实意地教了起来。”

长须怪说:“唉,只怪我这人心太软了。他当时说得那么可怜,又有老同学介绍。我,我咋能忍心拒人于千里之外哩?”

他老婆愤愤地说:“软,软,这一软把麻达弄下了,救了一只吃人的恶狼,养了一条凶恶的毒蛇,到底把自己伤了。那时候的人很穷,都在吃饭上边抠掐哩。你一天挣人家两块五要做八件衣裳,带一个徒弟实在不容易。尽管自己加班加点,尽量多做几件活,主人家还是很有意见。有的人直截了当地说:‘给我做活不能带徒弟,我们管不起两个人的饭。’你给人家说:‘那你就另请高明吧,我不能为了给你做活而不要徒弟。’主人家就是看上你做的活,只好允许带着徒弟进门。

就这,你觉得那样带徒弟不是长法,徒弟只能早晨摸摸缝纫机,大部分时间站在旁边看,没有足够的实践时间,就不可能练成基本功。

于是,你又想方设法地承包工作服、自己买布在家里做成衣,只要够本钱就买。那时候的布是要布证的,一个人起初一年只发七尺三寸布证,后来逐渐涨到一丈多。自己要买布做成衣,谈何容易,咱们这里,谁家的布证也没有多余的。你只得不辞劳苦,多次跑到贫困地区购买布证,有一次竟被市管会逮住了,不但没收了所有的钱和布证,还被订了个投机倒把分子。不然,单凭资本主义尾巴也不可能被批斗得那么厉害。

在那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岁月里,做成的衣裳也不敢公开去卖,只能像搞地下活动似的秘密进行,销路怎么得好?结果,徒弟的基本功练出来了,自己出钱买布证、买布做的衣裳,到现在还有两大包。徒弟练功做的衣裳,当时能卖,以后就没人能看上了。

唉,都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尽弄了些啥事吗?好心没好报,挨了多少闷砖,指头被人家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了,自己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还煞费苦心地给徒弟把媳妇引回来,人家的家庭完整了,手艺学成了,一般的活基本能做啦,要想独立门户还有一段距离。他又几句米汤把你灌糊涂啦,领着徒弟共同出门打拼。结果,又让人家弄到市管会去了。”

常大伯心里十分纳闷,忍不住插话说:“这都是那儿和那儿吗?老兄,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人生中两件最大的事,授业、成家,都是你给他办成的。他就算是个白眼狼,不记好处也就罢了,大不了各干各的。他还咋能多次加害哩?我就不信世上会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

长须怪叹着气说:“老兄,这是真的,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这人叫冯德友。我们蒯家的裁缝手艺世代相传,虽不致驰名天下,在当地农村也算得不祧之祖,是深孚众望的。然而,到我手里不但没有发扬光大,还几乎弄得后继无人啦。我觉得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就用胡须遮掩起来。”

他老婆知道这话说起来一时结束不了,就给他们泡了茶水,还把室内的台扇插上电源,让它转了起来,屋里当时凉快了许多。

长须怪喝了口茶接着说:“我干这一行比较早,在青年时期就小有名气啦。当时在政治上虽然不太吃香,实地生活中还是很受人们羡慕、妇女青睐的。因此,在结婚成家方面,条件自然比没有手艺的农村青年优越多了。

这个冯德友很能洞察局势,知道在政治挂帅的形势下,手艺人做几天活都是偷偷摸摸,怎么会收徒弟哩?没有大劲关系引见,是根本可能的。

于是,他就采取了迂回战术,托熟人、找关系,让我老表先来说情,再缠着我的同学把他引进我家,恳求收他为徒。

我问清了他的家庭状况就说:‘你家那么复杂,弟兄五个,两个有工作的还是右派分子,三个在农村没有什么特长,穷得连一台缝纫机也没有。自己读过初中,虽然有点文化,对裁缝这一行却一无所知。

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出门做两天活跟做贼似的,给生产队一天缴一块五毛钱都不让走,我怎么带徒弟呀?这事实在不行。你如果真心要学,回去和家里商量,想办法买台缝纫机,自己先练习着把机子踏顺,用自己的活,亲戚朋友的活学着做,几时有了基础,我再带你出门。’

他当时看着我的家庭,眼里噙着泪花说:‘好师傅哩,当时买缝纫机不行。我们没有关系,你就是能帮我找个有关系的人,家里人多开支大,弟兄五个没有收入,那里有钱买它呀?家里人口虽然不少,却没有要做的衣裳。就是这样的条件,要啥没有啥,你叫我在家里怎么练习呀?

师傅呀,我比你只小一岁,今年都二十七啦;你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我的媳妇还不知在那里呢?你让我在家里慢慢练习,就算我家的条件允许,几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彻底完了。

不瞒你说,这几年为了我的婚姻问题,家里把难做扎了。母亲为此眼睛花,兄长为此掉头发;姐姐亲友法用尽,一个弟弟难成家。我妈天天要招待媒人,我隔三差五地就要见面,回回事情不得成。

师傅呀,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你拜师学艺的。我想,只要学门手艺,有了一技之长,这种情况才有可能改观。还望师父大发慈悲之心,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会永远牢记师父的大恩大德,终生感激不尽。’

我这人同情弱者,本来心就太软,听他说到这里,实在不忍心拒绝。”

他老婆接着说:“他一心软,可把我害苦了。我这人就是前半夜的瞌睡,劳累一天,刚黑就得睡觉。自从收了这个徒弟,把我整得半夜以前没睡过觉,每天晚上,夜深了还得给他师徒做吃的。”

常大伯诧异地问:“怎么,他收个徒弟,与你晚上睡觉的啥事哩?”

他老婆接着说:“他连缝纫机都没摸过,一窍不通,出门就没办法带,我老汉只能叫他每天晚上到我家来学。我们五口人住了一个房子,缝纫机就在炕下让他学着踏空机,空机踏顺了又穿针打线踏布条;然后再手把手教着踏衣裳。一个炕睡着三个孩子,还得腾出半个让他学着画图,我每天都得陪到半夜以后,给他们做的吃了,把徒弟送走才能睡觉。”

长须怪接着说:“就这样,我们把时间白费上,缝纫机白磨上,成本白摊上,吃的白贴上,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算把机子踏顺,基本能做条简单的裤子。这样一来,我出门做活带着他才不算太过尴尬。

那时候的手艺人,一天吃了喝了两块五,裁缝还要自带机线,实地上能落两块钱,比在生产队里挣几毛钱的劳动日强多了。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大都特别注重平均,自己挣不上的钱,也不允许别人挣。对我害眼红的人特别多,生产队也就管得越来越紧了,不但农忙时候不准出门,农闲时也百般限制,想法刁难。”

他老婆又插话说:“我在这种情况下又给他说:‘他爸,我看这人交不过。队上不让出去,咱就不去了,安心在农业社里劳动吧,别人能过去咱就能过去。你出去带个徒弟,人家主人也嫌哩。干脆就此罢手,就说你也没办法了,让他另谋出路吧。省得教个白眼狼,到头来咬你一口。’

我老汉当时自能地说:‘谁说我没办法啦,我的办法多着哩,这点困难难不倒我。咱要教徒弟就得教成,怎么能弄半途而废的事哩?’

于是,他就日鬼倒棒槌地在家里成道开啦,自己买布做成衣。结果把徒弟训练出来啦,自己落个投机倒把还不满足,又煞费苦心地给他说媳妇。”

长须怪接着说:“他那时虽然能做活啦,有我在没人相信他,婚姻问题还是不能解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徒弟打一辈子光棒。”

他老婆又抢着说:“他凭着多年来的阅历和名望,到几十里路以外,自己威信最高的村里说通了一个姑娘,以帮忙剥棉花为名引着来,让他们晚上在生产队的场坢里见了面。再叫了几个人和我们一起帮腔说合,终于打通了姑娘的思想顾虑,应允了这门亲事。他又打铁趁热,啥事都不干啦,把姑娘送回去在那里住了几天,给姑娘家里人说得天花乱坠。姑娘吗,迟早都是要出门的,有这么有本事的女婿,这么理想的家庭,那还有说的啥哩?姑娘父母当时点头同意,并决定了订婚日子。”

常大伯忍不住说:“这就好,你给他教手艺确实费了心啦?也给你造成了许多损失。帮他说这个媳妇倒还顺当,好像没有作多大的困难。”

长须怪继续说:“我也觉得自己的威望高,没费多大的事就帮他把最害头疼的事办成了。然而,远非如此,老鼠拉锨把,大头在后边。谁能想得到,落个满脸臊,女方提出要退婚,男方阵营乱了套,兄长跺脚连声叹,她妈叫着要上吊。全家有人没办法,徒弟来把师父叫。我听此言忙思考,亦觉大事不太妙,连夜跑到徒弟家,百般劝说不见效。

他几个哥还在我跟前说:‘唉!你咋能把事办成这样子哩?早知那边这么难说话,咱就不办这粘牙事。’他妈接着说:‘你是娃的师父哩,可不能撂下不管呀!我德友这回的事再瞎了,我就不得活啦。’

我听他们说话的意思都在怪我,当时不客气地说:‘说媒都是为好哩,事情有变故,不在里边找原因,有啥好抱怨的。我给徒弟说媒,又没图谁的几七几八。你们弟兄五人,姊妹六个,老五已经二十七啦还没成家,这种情况在目前的农村还有吗?有也是个别有特殊情况的人。据我所知,在我收这个徒弟之前,你们家天天要招待媒人,你兄弟三天两头见面,回回事情不得成。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些老哥人家的本事哩?’

他哥一个个面红耳赤,她妈一个劲地苦苦哀求。我安慰着她说:‘婶婶放心,我出面说的事,没有那么容易瞎的。我就是工不上,活不做,也要下功夫了解一下,先找出症结所在,然后对症下药,非把这事办成不可。’

于是,我就向生产队请假,队长认为我说媒

是假,想出去做活是真,不予批准。我咋说都不起作用,只好私自走了半个月,终于把人引回来了。”

他老婆又插话说:“给人家把媳妇引回来了,自己落了个啥吗?工没做,钱没挣,小会批,大会斗,一年口粮全部扣。大人饿,孩子瘦,少吃没喝硬忍受;我老汉,脸皮厚,还说受饿心高兴。”

长须怪说:“我当时胜利了,心里就是高兴吗。咱们的领袖以前说过:‘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吗。少分点粮食怕啥,我出去做活就不在家里吃了。胜利的喜悦,那才是最珍贵的。徒弟成了家,你,你难道不高兴吗?”

他老婆说:“高兴,高兴个屁。人家有了媳妇,对你有啥好处?媳妇娘家把你当仇人哩,她爸都给你唾到脸上啦。那里的活也不敢做了。”

长须怪说:“她爸就是那么说说,还没顾得唾就被我说得泛不上来话。我把姑娘领出来就在她们大队、公社开了介绍信,回来又叫他两个到咱们公社领了结婚证。当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订了结婚日子,姑娘觉得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女儿,结婚大事,娘家没有一个人来,自己心里怎么痛快得了。我当时给她打着保票说:‘你高高兴兴地准备你的,到结婚的时候,我保证你娘家有人来参加婚礼。你知道,我这人是说话算数的。’

结婚的日子说到就到,我又秘密来到女方村里,找了个能说会道的人,一起去说通他们村的队长,由他二人出面去见姑娘她爸,以商量解决问题为由把她爸哄来了。他们三人刚到门口,就见家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堂,门前烫金对联,墙上大红喜字。她爸情知不妙,拧身就往回走。

跟着的人和门口的人怎么会让他离开,当时推的推,拉的拉,说着劝着把他弄进家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着,她女也及时出现,向父亲认了错。她爸只说了一句话:‘我见了蒯师,非给他往脸上唾不可。’

我当时就在门外,听到这话不但没有回避,反而一步跨进门说:‘四叔此话差矣,新社会的婚姻大事都是自主的。你女的婚事自己愿意,你就不该执意不从,这才导致女儿跟着丈夫离家出走。你们是父女关系,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连你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我的话哩?你还是多怪自己思想太僵,教育无方,这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有几个人纷纷劝导说:‘事已至此,都少说两句,消消气,商量着把事办了。女儿还是女儿,丈人还是丈人,都不生气就没事啦。’我赶快叫我徒弟向岳父行了礼,认了错,信誓旦旦待老婆,------。”

常大伯疑惑地说:“婚姻自主是对的,女儿同意的事,父母不愿意是常有的事。这种情况可以慢慢做工作,你的确有点太过分啦。”

长须怪又说:“你不知道,人家不愿意的原因我调查清啦。要是不采取果断措施,这门婚事就彻底完了,我要是迟去一步也无法挽救啦。

我也没有料到,他们家在村里那么没有威信,砸他锅的人真不少。人家来到村里打听,就没有说好话的人;竟有人跑到女方村里去砸锅,把他们说得连三分人气都没有;还说他本人的眼睛也是换的狗眼睛。

女方家里彻底悔了心,姑娘心里也犯了疑,觉得我给她没说实话。既然人那么好,为啥会有那么多人说瞎话?我叫徒弟前去,当场试验眼睛,费尽口舌才算打通了姑娘的思想疑虑。她家里的工作不但作不通,还要把姑娘送到她舅家去,她舅已经给外甥女瞅了好下家。我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在姑娘身上下了一番功夫,终于使她踏上了离家出走之路。”

他老婆又说:“给人家出了那么大的力,操了那么大的心。还吹你的眼睛好,认人跟认布一样,错不了。结果怎么样?被人害了还替人说好话。”

常大伯又说:“我还是弄不明白,他为啥要害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哩?”

长须怪说:“为啥,一山不容二虎呗。有我在这一带罩着,他出不了名,成不了气候。有许多人给我说了好多次,让我多长个心眼,对这种人要防着点,我还为他百般辩解,说了许多好话。直到八十年代以后,我才明白人家说的那些都是真话,说他蛇蝎心肠,一点也不冤枉。”

他老婆接着说:“他明里经常说着刻骨铭心的感恩话,暗地里却腹有鳞甲、包藏祸心。千方百计地巴结干部,处心积虑地算计师父。除了投机倒把分子、资本主义尾巴而外,还给加了作风不正,荒淫无耻许多罪名,每次批斗四类分子都要拉他陪桩。尽管如此,群众还是相信他的手艺,找我丈夫做活的妇女始终那么多。他徒弟的目的达不到,就丧心病狂地下黑手。买通群众组织里边一个头目,把主要批斗对象换成了我丈夫。”

长须怪接着说:“那个头目就是你村里的‘兰一江’,我徒弟让他想办法使我永远做不成活,他们全家的衣裳在他那里随便拿。兰一江唯利是图,有这样的好处何乐而不为。他自作主张,把陪桩的我换成了主要批斗对象,当时绳捆索绑,叫他的手下割去我的资本主义尾巴。他的手下诧异地说:‘人的屁股后面没有尾巴,你莫非叫我们割前边的不成?’

兰一江凶巴巴地说:‘谁说没有,他的尾巴就在手上。’自己挥动利刃,当真割了我的右手食指。我当时疼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批斗会已经结束,群众走光了,我的伤手不知是谁包扎起来的。”

常大伯气愤地说:“好可憎呀!这个烂头蝎的心就是特别瞎,直到现在还是爱在背后害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那么可恶,竟敢持刀伤人?”

他老婆又说:“最可恶的还是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徒弟,没有他,我老汉就是上批斗会,也不过走走过程,怎么会落下那么悲惨的下场。就这,我老汉还不识称,把徒弟当心肝宝贝似的疼着。一心要让徒弟出名,把自己好多长期顾客介绍给他,还到处跑着宣传、赞扬他的好徒弟。”

长须怪大声说:“我那时不知道呀!要是知道了他那么狠毒,杀他的心都有啦,怎么还会全心全意地帮他呢?唉!要不是我亲耳听见他自己说出实话,至今也不会相信他是那么可憎之人。唉,我好后悔呀!”

常大伯劝着他说:“行啦,后悔啥哩,过去就过去啦。人在作,天在看,像他那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蒯师父,世间万事皆空,一切随缘而过,不要太认真了。只要自己光明磊落,做啥事顺天应人,对得起天地良心。有生之年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子孙后代、为周围群众做些有益事情,就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像你徒弟那样的人,迟早会遭天谴的。”正所谓:

世间万事皆是空,为人莫要勉强争。

和和顺顺随缘过,年年月月都轻松。

师父授业不图报,徒弟理应记在胸。

艺成忘恩反加害,天理昭彰有眼睛。

长须怪老婆忙说:“对着哩,老常哥,你说得真准呀!那家伙把人亏得重了,尽作了些伤天害理的事,老天惩罚,就是没有好下场。儿子夭折,女子上吊;活动妇女主任给媳妇取了节育环,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长大以后,一个还成了杀人犯。再后来,年纪不老又把媳妇死了,听说他自己也得了瞎瞎病。这些都是你说的天谴,我们说的报应。”

常大伯忙说:“这样说是唯心主义的天命论,和我说的天谴一样,都不正确。即便你说这些瞎事是真的,那也是碰巧而已,绝对不是什么报应。”

长须怪老婆着急地说:“对着哩,对着哩,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连他亲侄子都说:‘我五爸遇这些事都是报应,谁叫他那么没良心哩。’你说不正确,不是报应那会是啥哩?除此以外就说不通。”

常大伯没有高深的理论水平,对这个问题当然解释不清,只能敷衍着扭转话题说:“凭咱们的水平,明知不对,也只能这样说啦。他后来怎么会遇那些事哩?你们是听人说的,还是到他家去亲眼见到的?”

长须怪说:“都是人家给我说的,我自从知道了他怎样对我,当时气得死去活来,在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扑上去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幸亏有人及时拉住了我,他趁机逃走;不然,必然会弄出严重后果。

从那以后,我和他形同路人,对面相逢谁不理谁,直到现在也没有来往过,怎么会亲眼看到他家那些事哩?全是别人给我说的。”

常大伯说:“既然是别人说的,未必都准。也许有人为了安慰你而夸大其词,故意编出虚假听闻来讨你高兴,出发点是好的,不一定真有其事。”

他老婆忙说:“真的,都是真的,一个大队发生的大事,谁不知道,怎么会假得了呢?他们师徒在这一带早就是名人了,以前的事妇孺皆知;以后发生的变化,关注的人特别多,年深日久,没有编假话的必要。”

常大伯又说:“我只说报应是安慰人心的灵丹妙药,不会真那么灵验。有多少善良的人蒙冤受屈,死得不明不白;有多少坏人作恶多端,却一直逍遥法外,也没见受到惩罚,遭到报应。你徒弟怎么会遇那些坏事哩?即使真有其事,也是巧合,人们说成报应,也是向往美好,希望世间真有天公地道。你们师徒关系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长须怪又说:“我的手指被人割了,根本想不到会是徒弟的阴谋。自己当时做不成活,就尽心尽力地把徒弟往出推。他心里高兴,表面上却哭丧着脸,嘴里老是为我愤愤不平,我常为自己教了个好徒弟而高兴。

我家里的负担也很沉重,三个孩子要上学,一家老少要生活,伤好以后还得苦练功夫,右手不行了就用左手捉剪刀。经过刻苦锻炼,不懈努力,我的快剪刀还能左右开弓啦,当时暗自庆幸:他们多亏只割了右手上一根食指,我还能裁剪,还能做活;要是把大拇指割去,恐怕就难了。

后来,上边觉得裁缝行道也是群众所需要的,不让他们做活,时间长了就会影响群众的穿衣大事。上级指示,在每个大队成立缝纫组,群众做衣裳只少量收点成本费,缝纫组的成员挣工分,参加本小队年终分红。

于是,我这个让干部头疼的资本主义分子,就成了一名大队事企业人员。缝纫组里一共五个人,只有我一个男的是凭技术进来的,其他四人都是凭关系进来的干部家属,我自然就是让她们不敢小瞧的领导兼师父了。

我徒弟看我在缝纫组里受人尊敬,挣着长期工分,自己也想进来。但他没有群众推荐,不受领导赏识,一时很难如愿。他就四处活动,极力讨好干部。最后,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我的要求下,终于在第二年进了缝纫组。

我们师徒联手,缝纫组的势力壮大了,有了他与我也轻松了,可以轮换着出去做点私事,偷着干点私活,我觉得很不错,他却不太高兴。做衣裳的群众来了没有找他的;即便我没在,人家宁愿把布拿回去也不让他裁剪。

我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劝解着说:‘别难受,群众都很穷,做件衣裳不容易,当然不放心自己不太信任的人裁剪。时间长了,这种情况就会改变。’我们在一起干了两年,他还是觉得有我在前边挡着,自己永远出不了名。他就离开了缝纫组,自己打天下,决心闯出一番事业。

我觉得他想的很有道理,离不开父亲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便支持他摆脱师父的影响,自己出去打拼。并再次把他领到我做活的地方,向群众推荐、介绍,让大家打消顾虑,放心让他做活,有啥问题我承担。

又过了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各地,把各大队的缝纫组也吹散了。农村的手艺人可以办营业执照,到城市里去摆摊设点开门面。

我当然不会丢掉这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托熟人、想办法,东抓西借,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台锁边机。又到当地工商所,县工商局办了营业执照和外出证明,带着妻子进了城,在街道边摆了个露天缝纫摊点。

时间不长,凭着我娴熟的裁剪技术,没有食指的右手,和左右开弓的快剪刀,很快名声大震。我的摊点每天被顾客围得水泄不通,前来裁剪锁边、做活参观的人摩肩接踵,市管会害怕影响正常秩序,便维持着排成长龙。缺指蒯师的名声不胫而走,传遍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老婆兴奋地插话说:“那时候真是辉煌极了,每天都有裁不完的衣裳,做不尽的活,市文化宫还要举办裁剪学习班,请他去讲课。可是,手艺人挣钱都是凭辛苦、靠时间磨哩,一剪裁不到成不了型,一针缝不住成不了衣。要想服装合体,美观大方,必须精工细作,丝毫马虎不得。我两口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白天累得精疲力尽,晚上不能早睡-----。”

长须怪又急着说:“就在这个时候,我徒弟找来了。他那时在一个县城摆摊子,由于无人问津、生意清淡,混不下去才进城找到了我。我当时不加思索就说:‘不行了搬过来,咱师徒一荣俱荣,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他当时假惺惺地说:‘师父吃肉,让徒弟喝点汤就可以了。’

就这样,他两口子也搬来了,当时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和我两口住在一起。四个人占了小小两间房子,连住人带做饭,白天街上出摊,晚上室内做活。真可谓有饭同吃,有钱同挣,收入一人一半,花费共同负担。”

常大伯插话说:“这就好,出门在外,就是应当同甘共苦。这样好好干下去,你们都把钱挣啦,怎么会发生矛盾?师徒关系成了仇人?”

长须怪接着说:“我们在一起干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小鸟依人不是办法,永远出不了名。我也觉得地方过于窄小,就帮他们找到住处,另摆摊子,独立门户,谁知他� �生意还是不行。我把自己接的活给他送去,做了活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他,连我裁剪锁边的钱都不扣。他虽然生意不成,钱挣得也差不多,嘴上感恩戴德,心里耿耿于怀,总觉得我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物、绊脚石,只有清除了才能畅行无阻。”

常大伯叹息着说:“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是障碍物也清除不了。”

他老婆说:“也很危险,只差一点,我老汉就彻底消失啦。有天晚上,他从徒弟那里回来,夜已经很深了,开门的时候被人打了闷棒。要不是棍有点长,棍头打在了门扇上,恐怕他的脑袋就开了花。我当时正在整烫衣裳,听到响声跑去开门,那人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丈夫昏到在门前。那时候没有手机,报警、叫120都不方便,只能把他拖进门去叫徒弟。

他两口急急跑来,帮我把人抬到床上,看看没有生命之忧才放心了。我问他们估计是谁干的?你师父在这里没得罪人呀!

他徒弟说:‘还没得罪人,城里的同行们早把他恨之入骨啦。人怕出名猪怕壮,做活的顾客都来找他,那么多同行挣不来钱,不恨他才怪哩。依我看,挣钱事小,保命要紧,咱还是收拾摊子,给别人把路让开。’

我丈夫苏醒过来以后,几天没出摊子,在家里一直考虑这事。觉得徒弟说地不无道理,咱抢了人家的饭碗,人家难免做出过激的事来。

他徒弟倒是每天过来看望师父,通风报信,说同行们不知道他们是师徒关系,有几个到他那里串联,商量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劝我们避其锋芒,退一步海阔天空吗。并说他在县城摆摊子的时候,遇上一个在外省工作的乡党回家探亲,说他们工作的地方人称西方路上的小香港,客商云集,非常繁华。宽敞的大街上人山人海,就是没有一个做活的裁缝。他劝我们到哪里去换换环境,并愿意和我们一块前去,共同闯出一番事业。

我丈夫想想也对,与其在这里和人竞争,担惊受怕;不如把战场让给同行,自己另辟新路。哪里的黄土不发芽,咱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长须怪接着说:“于是,我们师徒两家把孩子做了安排,‘北上抗日’,四个大人带着铺盖行李,机子工具,乘火车来到了从未去过的生地方。

改革开放不久,这里客商云集,周围山区里的群众都出来购买东西,果然好一派繁华景象。干裁缝活的手艺人却是凤毛

麟角,少之又少。

我们在乡党的帮助下找到住所安顿下来,再到工商部门登了记,很快在大街上摆了两个裁缝摊点。开始的时候势均力敌,两个摊子都差不多。我们两家互相关照,有说有笑,关系非常融洽。

我徒弟高兴地说:‘咱们这一步走对了,来到几千里路的异乡他地,谁就知道咱们是师徒关系,再也不用担心师父挡我的路了。’

可是,时间一长,我们之间的差距又明显地显示出来了。我这边的生意日益上升,他那边天天下降。我常常找种种借口把活推给他,并向前来做活的群众说:‘那个摊子的冯师是我师父,他的手艺比我高多了。’

就这样,我这边还是越来越红火,人们像看耍猴似的都来看我这缺指的右手,左手操剪刀的独门绝技,和不加思索的制图速度、飞快的推剪技术;还有前来取衣裳的顾客,试穿以后的满意笑脸。

附近有许多年轻女娃想学手艺,托熟人、找关系拜我为师,我在一月之内收了十来个徒弟。徒弟们每天早早来到街上,先把裁剪案子支好,划粉削薄,按照先后次序给顾客把队排好。等我来了就量体的量体,记尺寸的记尺寸,算账的算账,收钱的收钱,锁边机都是几个人换着蹬。我每天专门接活裁剪,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有多少天把腿都站硬了。

有几个徒弟是附近山区的女娃,来时总要带点她们那里的特产。周边的女娃也不甘落后,想办法给师父带点东西,我就让妻子给那边送些。

我们的摊子有了这些当地徒弟捧场,生意更红火了。前来做衣裳的人都爱挤热窝,宁愿排队等半天,也不到没有人的摊子上去。我让徒弟们把顾客往那边介绍,自己亲自叫他合兵一处,他就是不好意思。”

常大伯又插话说:“有啥不好意思的,出门就是挣钱来了,不管怎么,只要把钱挣到手就是目的。出名不出名有啥哩?徒弟就是徒弟吗。”

长须怪老婆说:“他要是能这样想就好了,我们在一起好好干上几年,两家都把钱挣了。他偏要自己出名,尽想了些损人的歪点子。”

长须怪又说:“腊月时光,正是裁缝行业的黄金时代。我把做不过来的活尽量推让给他,他尽管生意不行也不少挣钱。

就在这个时候,老家外大队有两个同行到这里来了。大家互相认识,难免嘘寒问暖,热情招呼,在大街上开开玩笑。他们在我这边看了一会,又跑到他那边大声说:‘哎呀,冯师,你从陕西跑到这里看风景来了。蒯师那边热火朝天,顾客排了那么长的队伍;你这边却冷冷清清,两口子坐在街上看人哩!唉,都不如拔根毬毛,勒死算了,活啥味气哩?’

他当时红着脸说:‘没办法,咱到哪里都是徒弟。我不行,你们能行就来吗。有我师父在这里,你两个可能还不如我。’

两个同行倒有自知之明,看了一会就到别处去了。过了几天,我们正在街上营业,工商所的所长亲自带着人来勒令停业,不容分说把我的锁边机抬走了。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打晕了。

我歇了一会就到工商所去问原因,所长是个复转军人,他板着脸生硬地说:‘啥原因,你都不知道啥原因。有人反映,你以做活为名,目的是为了逃避陕西的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我们工商部门有权监督。既然有人反映,不会是空穴来风,你们必须带着医院证明,和当地计生部门的介绍材料才能领取锁边机,继续营业。赶快回老家办你们该办的事,不要找人说情,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谁来都不行。’

我的当地徒弟纷纷出言献策找熟人,有个徒弟家长和工商所里边的会计熟悉,主动前去了解情况,得到的结果是,有人给工商所写了检举信,说我在老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来到这里身怀有孕,还想再生一胎。

并说他们的所长原则性强,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认真处理,没有医院证明不会让我们营业。看来,你们想要回锁边机,继续营业是不可能了。”

他老婆忙说:“我当时就估计是他徒弟做的鬼,我们在几千里路以外的地方做活,谁就知道家里有三个孩子?并且,我在这里怀孕的事,只有他两口知道,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他就是不想叫咱营业才这样干的。”

长须怪又说:“我当时还说:‘不一定吧,他不可能恩将仇报,干这种缺德事。咱老家不是还来过两个同行吗,他们想在这里立足,也有可能出此下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地人,因为咱们轰动太大了,难免会引起有些人的嫉妒之心,便设法打听咱们的底细,留心观察咱们的动态。你的身子已经有点显怀,被他们看出来了就写信检举。’

你连连摇着头说:‘不会,不会,人家吃了没盐的饭了,检举咱们与他有啥好处?那两个同行更不可能,人家只停了一会就去了外地。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啥的事,怎么会写那样的检举信哩?’

我半信半疑地说:‘不管是谁不重要了,人家说的也是事实。咱们有儿有女,是不想再要孩子啦!可是,想不到这时候又有了。干脆,咱过年以前不干了,收拾摊子回家吧。把这事了结以后,拿着医院和计生办的证明,过了年再来,看他们还有啥说的。’

你惋惜地说:‘回去上医院没有啥,反正咱不想再要孩子,就是舍不得这样好的生意。把腊月时光耽搁过去,明年就不可能这么好了。’

我安慰着你说:‘不过就是少挣一个月钱的事,没有啥,钱挣多少得够吗?手艺行道,挣钱都是凭苦换哩,咱们少挣一点也少受点苦。’于是,我们就忙着做善后工作,准备回家进医院。”

常大伯听到这里插话说:“这样说来,你们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没有理由弄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你或许还把徒弟冤枉了。”

长须怪说:“一点也没有冤枉他。裁缝摊点,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接的活没有做完,做好的衣裳没有发。还有我新收的那些徒弟,咱不能让人家半途而废呀!有啥办法哩?我只能把这些事交给徒弟,没做完的活让他做,没发的衣裳让他发,咱没收的钱也只好让他收了。还得把这些徒弟介绍给他,想让他当自己的徒弟教下去,我带着这些问题,晚上去找徒弟。

经过这样的事情,我对他也产生了怀疑,走路速度慢了,脚步也轻了。我慢慢地磨蹭着来到徒弟门外,迟疑着没有马上推门。没想到这一停留,倒把以前的事、现在的事,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首先听到他媳妇说:‘他爸,我,我这几天睡不好觉,老做噩梦,总想着你对师父作的那些事,太缺德啦!太对不起人了。我成天忐忑不安,怕遭报应;你难道就能心安理得,不怕遭天谴吗?’

我徒弟安慰着妻子说:‘唉,不用害怕,那些报应的话都是哄老实人哩,世上没有那么回事。我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吗,有他在,咱就没有出头之日。’

他妻子抱怨着说:‘那咱们自己来就行了,为啥要处心积虑地把他拽来?以前做过那么多忘恩负义的事,到这里还得做。我,我心里不好受。’

他又安慰着说:‘有啥不好受的,几天就过去了。他这几天没出摊,咱的生意一下好多了,他再停几个月,咱就可以出人头地啦。我要是不把他拽来,凭我这两下子恐怕闯不出来,咱的确没有他的功夫硬,手艺高。’

他妻子又说:‘人害人,害不死,老天杀人不用刀。他那缺指快手,还不是拜你所赐吗!不但没有达到目的,还给人家创造了出名条件。要不是那样,他也不会引人注目,到哪里都能吸引那么多人看。他爸,人做事不要太过分了,人家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做哪些丧尽天良的事都不后悔?’

他竟恶狠狠地说:‘后悔,我就是后悔,后悔当初没给兰一江说清,让把他的拇指割了,害得我目的没有达到,白给他做了这些年衣裳。后悔,后悔那一棍不解恨,被门扇卸了劲,不然,我就不用再费心机啦!’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当时气得失去了理智,‘忽’地一下推开了门,闯进去只骂了一句:‘我把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把抓起案子上的熨斗向他当头砸去,那家伙急忙闪了过去,熨斗砸在了他旁边的电壶上,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如同炸弹爆炸一般,把房东和邻居的人都招来了。

我一击不中,又抓起案子上的剪刀向他扑去,被他妻子和房东死命地抱住了。我的怒火再旺,也睁不开几个人的手,他趁机逃了出去。

我悔恨得不可言状,竟坐在他那里失声痛哭起来。周围的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劝说着。我多年来付出的心血,岂是几句平常话就能诠释得了。

最后,还是他妻子说:‘蒯师父,他的确亏了你的心啦。可是,树是咋栽的,老鸹是咋招的?你比谁都清楚。自作自受,怨得何人?只怪自己把眼瞎了。我就是听了你这个瞎子的话才背离父母,离家出走,跟这个没长人心的家伙生儿育女,在一起过了这些年。我,我找谁伸冤去呀?’

他的话说得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人也清醒了许多。是呀,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呀!怨谁哩,自以为一双亮眼,原来是瞎子。”

长须怪老婆又说:“我等得时间长了没见他回来,便领着两个近处的徒弟找到那里,啥话没问就看出怎么回事。我几个扶着他回到住处,徒弟们安慰一番回家去了,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地想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丈夫改变了主意,不回去了,要决心和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打肚皮官司。他既然要斗,咱就陪着他斗下去,为啥要让路哩?

他先让人陪我进当地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再找了两个有威望的人,拿着医院证明到工商局去,找上级说明情况。工商局很快把所长调走了,这里的工作暂时由副所长和会计负责。在几个徒弟家长的帮助下,工商所给了锁边机,同意我们继续营业。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认那个徒弟啦。”

长须怪接着说:“我虽然耽搁了十来天时间,影响也不太大,很快一如既往,又恢复正常啦。他那边却日益萧条,冷冷清清,我对他形同路人,不理不睬,更不会有意相让,再给他送活啦。尽管如此,过年以前的裁缝摊点,生意不好也能维持下去,我们就这样相持到过年。”

他老婆接着说:“春节期间,两家都没回去。我们在外地过年,还是人来客往,热热闹闹,十来个徒弟轮换着请师父到家里做客吃饭。我们吃了这家吃那家,每天都是席上席下,酒足饭饱。他们是怎样过年的,我们不予理睬,也不想知道,只看到他们早早就出摊营业。

我们是过了十五以后才开始营业的,时隔不久,他们的摊子突然不见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几个当地徒弟从我乡党那里听说:冯师他哥来电报说他儿子病危,两口子连夜回老家去了。我听到这话就说:‘他们这是报应,把我没出世的孩子害得没有了,他儿子就该出事。’

你当时还说:‘孩子生病是常有的事,你咋能那么说人家。咱本来就不想再要孩子,他那样做虽然动机不纯,倒也给咱把忙帮了。’

我那时生气地说:‘好,好,给你把忙帮了。他那一棍要是把你打死了,你就再不用做活,再不用下苦,再不用担心,早早走到头,也是给你把大忙帮了。那你应当感激才是,为啥跑到人家那里又哭又闹的?’

你嘴硬地说:‘是呀,他那一次要是把我打死了,公安机关非认真调查不可。他必然罪责难逃,杀人者偿命,那就没有后边这些事啦。’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他遇那些事都是报应,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常大伯不想再听这方面的话就打着岔说:“你们的生意那么好,可能把钱挣美啦?现在坐享清福,利息都用不完,怎么在乎这点看校钱?”

长须怪说:“其实,我在那里也没干太长时间。我的生意好,他的生意不行,那次真的把儿子夭折了,夫妻受了沉重打击,自己气妥了;再加上他害师父的事,经过我那些当地徒弟的嘴传开,附近人都知道了他的德行,威信丧失殆尽,渐渐维持不住,只有拔寨起营。

我没有了竞争对手,勇气也丧失了不少,就支持徒弟们独立工作。由于前车之鉴,我自己渐渐退缩,徒弟们摆了几个摊子之后,我们就主动返回老家。他后来遇的那些事情,都是听人家说的,真不真不想知道。”

常大伯又说:“那你回来以后还能做活,不能把手艺荒废了。”

长须怪说:“手艺就是手劲,硬功夫。技术好学,功夫难练,学到手上就忘不了。我回来以后当然继续做活,精心培养我的女儿。后来年龄大了,也就做不成了,在这里看校,多少有点零花,就当混光阴哩。”

常大伯说:“年龄大了技术更高,经验老道,怎么做不成活哩?”

长须怪又说:“裁缝不是医生,越老越红。裁缝老了跟不上形势,新兴时装自己都看不惯,怎么给人家做呀?自古就有老医生、少裁缝之说。时代变迁,这是没办法的事,过了时的人,做不了兴时的衣裳。”

常大伯点着头说:“你说这也是事实,我觉得你的手艺闲着太可惜,寻思着想请你办缝纫厂哩。看来,这种想法是不可能的。”

他老婆连忙插话说:“不是不可能,他不行了还有我女儿哩!她现在人在深圳,是什么服装企业的设计师,完全可以叫回来自己干。”

长须怪忙说:“去,去,咋可能哩?人家那么大的企业就指望她,放她回来就把屋梁抽拉。再说,他们办的是果品公司,和服装牛头不对马嘴。”

他老婆又说:“行不行打电话问问,咱女子如果能回来那该多好,天天能见面,咱就不用经常牵肠挂肚地想女儿啦。”

常大伯说:“现在搞改革开放,就是要多种经营,引进外资哩。问一下有何不可,说不定他们公司还会到内地发展,搞联合开发哩。”

长须怪说:“那好,我晚上给她打电话,有啥消息去给你说。老婆子,别把你的本职工作忘了。今天多做点饭,让老常哥也体验一下生活。”

常大伯忙说:“不,不,我很忙,你们在,我得赶快回去。”说着,起身就往出走。长须怪两口一再挽留也不起作用,只好把他送出校门。

这时候,日已中天,火辣辣的太阳当头晒着。长须怪手打凉棚,仰头望了望说:“老兄,这么热的天,还是别走了吧。就在这里吃顿饭,下午天凉了再走。”他老婆也帮着腔说:“是呀,上了年纪的人,最怕热啦。”

常大伯风趣地说:“我这人的头皮,就跟你老汉的胡子一样,晒惯了,不怕热。我哪里还有一大摊子事,不回去实在不行呀。”

常大伯不顾长须怪两口的劝阻,离开商周村,向西村里走去,还想从包谷地里回小坟岗。这时的太阳比来时热得多,走了一会就感觉头昏目眩,汗如雨下。幸好路旁还有几颗柳树,实在不行就坐在树荫下歇歇。

树荫下也是热浪烤人,没有一点凉快感觉。汗水把身上的短袖衫溻湿完了,他脱下来在脸上擦擦,抬起头看看,西村里还有好几百米,天哪,今天怕是回不去了。不行,无论如何也得走到胖猪倌那里。

他站起身顽强地继续走着,啊,前边渠里有水,急忙走过去把短袖衫洗了洗往身上一披,人当时舒服了许多。好不容易走到西村里,披在身上的衣裳也晒干了。西村里的树荫下比路旁的树荫下凉快,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歇了好大一会,想起来再走却有点身不由己。只觉得:

浑身酸软头脑昏,手脚没劲眼前黑;

心里慌慌跳不停,肠胃滚滚泛恶心。

频频欲呕无物吐,连连想拉不是真。

莫道意志比钢硬,人体到底是肉身。

常大伯想站起来不能如愿,反而摇摇欲倒,知道自己中了暑啦,怎么办?今天真是回不去了。正在此时,他看见有辆电摩朝这里飞驰而来。正所谓:人老别说意志坚,有心无力是枉然。要知谁会飞车至,下回更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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