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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下

明霜吃了一惊,却见清扬笑咪咪的没有怪他动作缓慢的意思,还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一指碑道:“王,这块碑……可是当朝少王傅所写,还是,前朝同名之人?”

清扬凑过来仔仔细细一看眉顿时皱起,这下换了她在碑前驻足良久,又绕碑三圈前看后看看了半天道:“是本朝所立,时间还不是很久……想当年本王在素月碑侧住了大半个月,日日夜夜看这些碑,每一块都看了十遍有余,从来不曾见过‘水影’所书的东西。嗯嗯,我们的少王傅看样子对千月素敬仰有加,难怪本王居于此地时王傅能说出那么许多忠君为民的道理,”一转头,“你去打听一下,少王傅什么时候在此地添了这么块碑。”

见他略微有为难之色掠过,微笑道:“明霜有所不知,早些年这素月碑的确是什么人想题诗就题诗,想作画就作画。可有一年不知道哪里来一个人,题了首质疑千月素的诗在上头,意思是一代英雄当审时度势,身为稀世之才却为末路王朝而殉,为不解人事的孩子而亡,实在是可惜了一身文武之艺云云。”

明霜插道:“说得也在理。”

清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本王也觉得说得在理。此人若是活在本朝开国三代之内,说不定还能因此博一出身,纵然不是,天子怕也是一笑置之,说一句‘书生轻狂’。可惜啊……五十六字断送一条性命。明霜,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俊美青年略略思考一番,随即啊了一声,脸上笑容顿失,缓缓道:“本朝力捧千月素,将其为人臣表率,取得就是这‘忠烈’二字。那人所说虽有道理,却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倨傲,与‘忠烈’两字相差甚远。朝廷年年要大臣和皇子皇孙参拜素月碑,可不是要她们学‘择主’这两个字的。再说了,千月素的盛名是高祖皇帝赐的,这‘万世人臣表率’也是高祖皇帝亲手题的;那人否定千月素的忠贞岂不是否定高祖皇帝的认可。属下推测,昔日也就是依这个罪名杀她的吧?可是……”他显出吃惊之色,“少王傅碑文中隐约也有叹息千月素一身才学所投非人之意!”

“所以,本王才觉得好奇。自从那件事之后,千月墓园严禁私自题刻,若是有人实在想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到里面来放着,以求借千月素之名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也要向此地守官申请,由春官官署审核后方可。这一次到底是哪个人审核的呢,按理说这五十年来但凡有一点点‘择主’之意的文章都通不过审核;剩下的只有满纸迎合吹捧,拾人牙慧而已。”

明霜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刚刚看碑的时候古旧的不乏精彩议论,而碑越新越是没什么可看,又道:“王刚刚说千月素临终遗言来着。”

“她说的是‘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谢罪!’言罢拔剑自尽,高祖亲自阻拦,然而未能成功,还因此伤了手臂。”

“古怪——”

“怎么说?”

“千月素自尽之时,既然说了那段话,就该是正在受高祖皇帝劝降吧。”

“不错,高祖太祖皇帝执其手以友呼之劝之降。”

“是时清渺以亡,千月素在殿上斥责高祖,已然摆明要做清渺忠臣。也就是说,此人该是以阶下囚身份出现在高祖皇帝面前。既然是阶下囚,又一意为忠臣,臣子们怎么会让她佩剑入内。若是她发了狠,岂不是威胁高祖皇帝性命。既然如此,这‘拔剑自刎’的剑从何处而来?”

清扬着实一愣,她从小看《清渺王朝史》这一段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更不知听师傅们说过多少遍,还从来没有兴起过“一个阶下囚怎么会有剑”的疑问。如今一想,也觉得实在说不通,即便是青梅之交的好友,可千月素早在高祖皇帝举起叛旗后就写去了绝交信,无论如何也该在对方答应归顺之后才还给佩剑才对。虽然如此她并没有重新去考证清渺王朝历史的兴趣,笑了笑道:“果然古怪,不过……拿出来给天下人看得史书终究不能写全了每一个点滴,你说是不是?”

明霜笑道:“王说的是,兴许有些细节没写,反正要紧的是千月素的忠烈,怎么自尽不过细枝末节,是明霜纠缠于琐碎了。”

清扬笑笑,挽着他的手往外走,一面道:“有几句话你想个法子传出去,要让京畿小儿争唱。但是,绝不能让人知道是出自你明霜,源于我和亲王府。这种传话的事情你驾轻就熟,应该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他心想什么话要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脸上一点不表露。刚刚一番话说下来,他心中已经留下好几个谜团,一是她堂堂一个皇长女当初为什么会在素月碑这里住大半个月;听那口气,既然会把所有碑刻看到记熟,恐怕是“软禁”或是某种处罚。二来,她论及史书的话,虽然自己说出来的是解作大行不顾细谨,可清扬话中之意明明是说其中另有文章。正想着但听她沉声道:“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就这三句话,十八个字。本王要听到街头巷尾皆传唱。”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这是——”

“传出去就可以了。”

“是——”

他本以为清扬要传出一些类似于鹤舞京师、凰飞西南的话,暗示正亲王迦岚将成为天下共主;又或者倒过来,为自己的永州放出天降祥瑞的说法以争取民心。哪里想到是这么三句话,其中两句还是本来就在京城反复传唱的;至于最后一句,好像也和和亲王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从来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当下点点头。反正当年在军中时,这种散布流言混乱军心,或者替主君造“天子”之势的事情他做过不少,的确是轻而易举。

尽管苏台清扬没有出现在正亲王府偏殿,花子夜的议事却没有被打断,相反苏台迦岚的移驾让自从两位正亲王并立局面出现后,一遇到军务就难做人的几个官员,第一次感到放松。也许是多年在边关的缘故,迦岚对军务的关注异于旁人,花子夜只是惊动于军事重镇被掠、大批军粮和辎重丢失;迦岚却惊心于堂堂一个重兵把守之地居然被几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老百姓攻破,苏台军务之松懈、军士训练之缺乏、将领备战意识之薄弱,可见一斑。

迦岚十来岁到鹤舞,那里平原与山地交错,与西海、南平两国接壤,两国和安靖之间均是和久必战、战久偶和。鹤舞山地部分边境还好,山高水深地势险峻,有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平原部分与世仇四海国接壤,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叩关。她在鹤舞这些年每日心心念念就是怎样守城、怎样屯兵,既要边关固若金汤、军队兵强马壮;又要百姓安居乐业,人民不受打扰。想她那时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失母之痛、离乡之悲,还要背负乱离之罪,更肩负一郡之危,朝夕焦虑、举步维艰,可谓枕戈待旦、闻鸡起舞;直到四年之后与南平一场决战,力斩国君于城下,逼得对方纳表称臣,这才过了几年王侯应该有的清闲。

她前一天夜里得到清平关失守消息,当即起身,召来司殿、王府主簿等官员,另吩咐传夏官属少司马、军司马、司士三人;然而少司马恰好去皎原踏青,来的只有两名三位官。一番探讨,两个作下属的对军务的敏感性比不过这位大司马,所提出不过是选派一位任上素有才学名声,最好曾身兼文武两职的郡守前往。军司马卫方又补充说尽管每次发生民变,朝廷总是怪罪于百姓,所谓刁民、暴民,严加镇压。可古话说得好“官逼民反”,若非实在活不下去,好好的老百姓不种田养家,何苦据啸山林,提着脑袋偷生。希望朝廷这一次先派出能够以母亲之心善待百姓的郡守,安抚在前、镇压在后。

迦岚奇其言,听后半晌方道:“西城家果然忠臣孝子满门,仁义德善兼备。”

卫方笑了笑,反正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被人置于“西城照容”四个字之下。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妻子的职位始终在他之上,名声又响。他做的不好,别人说“还算是西城照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做得好,别人就说“果然是西城家的人,名不虚传”。反正做好做坏都是西城家的,和他卫家没有关系。年轻时有一次又听人那么说,他大怒,还和照容吵了一架回了娘家。结果被他母亲大人扳起脸来教训,说他“男儿既然出嫁,就当以妻家为荣,别人赞西城家出色,那就是你的荣耀。赞你为西城家增光,就是你不愧于西城家女婿的身份。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卫家如何已经与你无关。这么说吧,就算日后卫家灭门,也灭不到你西城卫方身上。”骂得他灰头土脸,被族姐暗如押送着回西城家,暗如还向照容道歉,说卫家没有教育好儿子等等。算是他和照容结缘以来最丢脸的一件事,虽然照容没放在心上,可他那段时间在西城家长辈面前着实抬不起头来。还害得照容被长辈们骂,说她不听劝告非要娶他——“看看,这孩子根本没把自己当西城家的人”,这种闲话听了半年许,直到他在鸣凤立下军功,获皇帝亲自嘉奖,顺便也嘉奖了西城家一块牌匾,这才重新抬头做人。

迦岚的意思,清平关扼守粮道,为扶风军接应,也是西面扼守中原大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自古而来,为兵家必争。她自任大司马正亲王以来,命人查阅这几年来往来几个边关的文书,尤其是西方边关扶风。因为鹤舞有她精心训练的军队把守,更有几员名将和王兄蕴初为主,不用太紧张。北方凛霜反正从来就是打打和和,凛霜除北辰无大敌,而经过去年一仗,没有三五年北辰不会大举动兵,最多就是边关上讨些小便宜。鸣凤从来无外敌,只有这个扶风,西珉、乌方十数年来不曾有大战,去年乌方趁火打劫,掠夺扶风三城,推入边境百余里。然而,其后昭彤影松原决战,一仗杀敌万余。可是,乌方和北辰不同,北辰的入侵是耗费十年准备,倾全国之力,一战失败狼狈退出安靖,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乌方却没有在松原之战中投入国家的全力,万余兵马也不足以让其一蹶不振。相反,乌方去年的扣边可以说是一次试探,结果是:安靖在经历五十余年太平时光后,军队缺少训练,将士麻痹大意,然而国家尚未衰亡,百姓也没有对朝廷感到绝望。这样的安靖,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又一向掌握着远比周边这些国家更加先进的武器制造、耕作、纺织经验,绝对不是乌方能够轻易吃下来的。若是处理不当,不但不能入主安靖,说不定还会像过去的吕安国一样,一人一骑不得出白鹤关,从此消亡在历史典籍中。吕安国是几百年前生活在乌方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古老民族所建,文成王朝末期,安靖诸侯林立,吕安乘机入侵,占据西方、南方四郡四十一州,建立了一度强大的南安国。凤家统一列国的战斗中南安国最终败于大将慕莲锋之手,连同吕安族一起成为历史名词。而具有七百多年历史,纵横西方的吕安族也在后来的日子里同化为素凰族的一部分。而在安靖漫长的历史上,外族入侵一时得逞,最终却被同化的例子有无数个;故而素凰族常自豪地称自己海纳百川。

对于乌方、北辰来说,最近的吕安族的例子是他们的镜子;具有悠久历史,文明在周边列国之上的安靖,幅员辽阔、富庶美丽,对这些生活在荒芜之地、群山之间的民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与此同时,安靖高于他人的文化又有绝对的杀伤力,到最后侵略者反而成为被侵略者的一部分,谁胜谁负,百余年后实在说不清楚。让后来者又惊又怕,生怕重蹈覆辙。

乌方这一次的试探不算成功,可安靖的衰弱迹象已经显露。如果安靖连自己的百姓都安抚不了的话,下一次百姓揭竿而起之日,也是乌方大举入侵之时。按照惯例,此时北辰、南平、四海都会来分一杯羹;届时,就算她鹤舞兵马以一当百也挽回不了。

按照迦岚的心思,想要动用鹤舞高官为丹霞郡守,若是需要还可以动用一部分鹤舞军队。然而她的司殿黎安.璇璐听了后先问一句“王可与殿上书记商量过?”

她笑了笑说殿上书记在皎原享福。

璇璐当即摇摇头道:“王明日还是暂时不要在花子夜殿下面前提这个建议吧。否则……否则,属下只怕王又要被殿上书记数落。”

她愕然无语,联想到某几次昭彤影沉下脸一个时辰不喝一口水向她说教的场面,顿时一身冷汗,点点头说本王心中有数,若是王兄不提调兵之事,本王也不提。

璇璐嫣然道:“是啊,要说动用封地守军,和亲王的永州不比王的鹤舞近多了?”

自花子夜处出来已经斜阳向晚,她只觉疲倦至极,可又不是那种想要睡一觉的困,便对璇璐道“我们去潋滟池走走。”

潋滟池在苏台京城西南,也叫城西湖,乃是流玉河支流形成。湖光潋滟、水色沉静,两岸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遥遥映出一点双龙峰的挺秀,诗情画意具备,被称为京城第一名胜。潋滟池在清渺王朝即富盛名,到了苏台更是刻意营建,造就今日满池杨柳,满目荷花的胜景。

那两人上了临池最出名的酒楼上凭窗眺望,一边听隔间的歌舞调笑之声,迦岚想到一日军务,对身边人道:“京城永远是这般歌舞升平的样子。”

那人嫣然道:“去年此时大难初平,一派萧条,不过一年又能歌舞升平也是朝廷的福气。”

“只可惜,此地歌舞升平多不是平民百姓。”

璇璐微笑道:“能够如此已经万幸。京城百姓过的,也委实不错的。”

迦岚笑了笑,又望向窗外,这一眼望去却被吸引住了。

潋滟水旁,杨柳树下,青衫白袷,挽缰缓行。

行时衣袂随风飘扬,正行过酒旗招展处。身影复见,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就这么提着坛,且行且饮。

黎安璇璐也凑上去,看一眼楼下人,看一眼身边人。待到那人行远,方道:“殿下在看什么?”

“其人如玉。”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人?”

苏台迦岚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那是西城家的公子,西城玉台筑。已经是——皇后备选。”

“原来是要献给陛下的人,果然风姿不凡。”

“不过,属下听说西城家并不想这个儿子进宫。”

“哦?”

“玉台筑行过暖席之礼。”

“内府不知?”

“听说选册送到那天西城照容当场就赶到内府衙门去了。”

苏台迦岚又望窗外看了一眼,缓缓道:“为嫔妾,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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