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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破阵子 上

夏日的早晨,燕飞重帘,蝉鸣高树。

四更方睡的人尚且拥枕沉眠,无奈山外有烽火,城外起狼烟,夜来马蹄声急,层层战报入京城达天听。

清早破坏主人好眠的是正亲王府的紫千,前一日深夜,花子夜连着收到两封战报,一喜一惊,可怜花子夜,夜阑不成梦换得悲喜交错。

水影在自家的花厅见紫千,她买的宅子庭院广阔,屋宇甚多,然家中人口简单,所用的不过三成。只叫人收拾出正房、书房,待客的花厅,另外厢房两间以备友人住宿,剩下便是几间仆人的房子。

紫千出生显贵,又在皇宫中长大,是喜欢派头的人,对她这一处住所一向不以为然,常说像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便当仆从如云,前呼后拥。水影被她挖苦了几次,终于一日苦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啊?从映秀殿最下层出来的一介宫女而已,难道也要学您这样的天生贵胄来摆排场,徒叫京城名门笑话么?”说话间还指指周围说:“就是这个宅子,也不是为我买的,而是为了京城洛家而买。”

紫千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必然是符合她紫家主人身份的前呼后拥,这一日陪伴她的是个三十不到的俊美男子,身上衣衫非主非仆,一看便知道是主人家正式收房的亲从。这人的模样水影倒也不陌生,很多年前此人一度属于她,紫千拿了另一个人来交换,而那个用来交换的人几个月前成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紫千进来的时候行色匆匆愁意在眉,但当水影有意无意朝她带来的这个人脸上看了好几眼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脸上一红,挥手让此人退到外头。水影又看了两眼,淡淡一笑道:“千也有长情的时候。”原来紫千一直以来对于侍奉在侧的宫侍都是当工具用,赏赐大方却随手抛弃,这其中只有拿日照换来的那青年多年不弃,她和柳园咏恩成亲后便为那青年脱了宫籍正式收房。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正夫当然不会抛头露面,便由小妾随行,这是惯例。可她今日带着此人来水影家,便会让主人家想到“换美”那件事,当年入过她芙蓉帐缠绵侍奉的人已经是人家当门户的男主人,她这番举动多少有旧事重谈的挑衅味。

经过这一段插曲,紫千的愁容淡了许多,叹了口气将夜报之事告知,说是一喜一忧,喜是清扬叛军攻清平关不克。水影听了微微一笑,让紫千暂时略过,先说忧的那个。紫千吸一口气沉声道:“邯郸蓼阵亡。”

水影一下子跳了起来,盯着紫千,见她神情中一点犹豫都没有,便知这消息确实再没有其他可能,这才坐下喝了口茶平复心情,开口道:“详情如何?”

邯郸蓼既然是阵亡,自然是发生了战争,扶风的战争十之**对手方是乌方。然而,这一次与扶风直接交手的却不是乌方,而是苏台多年的盟友——西珉。准确地说,是西珉叛军。数日前,乌方在扶风西州天野关叩关。扶风天野关、戎城等几个关口是每年必有几场战事的,尤其是夏季,草长马肥,凛霜扶风等地的官兵皆是枕戈待旦。乌方兵马一动,天野关沉着应战。天野关的城墙是年年加固月月修整,城内军需齐备,尽管清平关没有及时运粮,但天野的粮草还算够用。两军相接,攻防一阵,敌人打不进来,我军也不出战,一面通报邯郸蓼等待援军。乌方和安靖之间多年的拉锯战都是如此,以至于天野关外明明是一片利于耕种的肥沃土地,却没有一户人家定居。当时邯郸蓼在甘露城,收到报告立刻整备了相应的兵马由藜褚雁率领前往增援。一般来说,乌方兵马攻城一阵讨不到便宜,等到援军一到自然撤退,到时候双方再谈判一阵,各退一步,又能太平一两年。援军共三万人,加上西珉分裂为二后,一方投靠乌方,邯郸蓼对于与叛军接壤的几处关城也格外小心。如此一来,三万兵马出发后,甘露城的防守就比较薄弱了。当时便有将领提出,邯郸蓼笑着说“甘露城外是西珉北安州,当地的官员与将领都忠诚于皇帝,无需担忧。”

藜褚雁也说:“谁都不能保证北安州的守军不背叛皇帝,万一他们背叛,甘露城就十分危险了。”

邯郸蓼哈哈一笑说:“就算是叛变,他们如何能知我甘露城中虚实?”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甘露城和戎城是扶风最为坚固的两个城池,也一向是扶风守军大量驻扎的地方,北安州兵马不过千余,即便叛军调兵遣将一时间能凑到万人已经不错了。而甘露城中常驻军队在五万以上,敌军岂敢贸然进攻。

然而藜褚雁离开甘露城不到十天,敌军居然悄悄的度过数重关卡,抵达甘露城下。等到邯郸蓼得报,甘露城已经城门洞开,敌军潮水一样涌入,城内到处都是刀兵之声。

水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道:“何人能杀邯郸蓼?”

紫千神色凝重,一字字道:“辽朝元!”

水影啊了一声,又是沉默许久,终于道:“苏台清扬的手脚好快啊。”略一顿又道:“如此说来,北安州也归了叛军?”

“看来如此。北安州的将官曾是太子平叛的中坚,没想到……”

“我记得北安州的知州和州司士都是南明城麾下的将领,是她一手提拔。南明城失踪后这两人就被从中原调到北安州,且六七年来不见官位有半分上升,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紫千点点头正要开口,但听水影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辽朝元竟然也投了南辰叛军,大概连宛明期都没有想到吧。”说到这里望定紫千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形势越来越糟,是不是该把我家咏恩送到别处去。”

水影摇摇头:“我看还是留在京城好,这全天下有哪一处城池能比京城坚固?若是你还只是‘紫千’,或者茨兰那个混账没有拿安平王为旗号,鸣凤倒是一处躲兵灾的好去处。现下,还是都留在京城太平。你回去也劝劝殿下,请他将王妃和世子都接到京城来吧。”

苏台的官员这段时间以来对于震惊这件事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不利的消息接二连三出现,一个好消息往往伴生着数目成倍的坏消息。此时朝廷对于各地的管辖能力已经支离破碎,叛军切断道路,各地官员拥兵自重,乱世之中相互观望。七月起,邸报已经无法正常流转,朝廷的政令也难以按时发放到地方,而上任的官员往往被叛军阻挡在某地十天半月无法前进一步,很多地方出现政厅空虚的现象。

大概形势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不害怕了,又或者恶化到了一定程度后,连京城的这些官员也各自打起小算盘,观望形势想要找一个好机会干脆去当开国功臣。尤其家大业大的,更是瞻前顾后,真正为朝廷考虑大概十中无一。

扶风遇敌,重城甘露城被敌军虏掠一空,子女玉帛损失无数,扶风都督大奖邯郸蓼战死沙场。这样的消息如果放在前两年,足够让京城官员失眠几个晚上,现在人们不过一惊,然后说“扶风到底还是出事了。”真正注意到这个事件中特殊性的人并不多,但至少刚刚奉命从与茨兰对战的前线回京的丹舒遥在哀悼自己得意门生的悲剧时,对部将流珩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在我记得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乌方和北辰还有西珉联合进攻,我们曾经认为这三个国家彼此间都是水火不容的。”

邯郸蓼的去世对于丹舒遥是沉重的打击,这一年这个苏台目前最杰出的女性将领只有四十出头,即使对于武将来说至少还有十年可以驰骋沙场的光阴。丹舒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将的情景,这位出生于南苏台兵家户的女子,拥有只有在故乡才被人知道的普通家名,但是身材高大天生神力。那时他是四阶的武将,邯郸蓼只有九阶,可战场上冲锋陷阵勇猛无比。那一次他注意到这个女子超乎常人的勇敢和卓越武艺,战后召她到中军帐。这女子一离开战场就格外害羞,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头垂得低低的。她是邯郸家的小系,母亲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场上负伤而退隐故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作为长女,她十五岁参军,并没读太多书。他喜欢这个青年女子的勇猛,更喜欢她的纯朴,亲手教她用兵布阵,鼓励她读书。这个纵横苏台边境三十年的女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之后他又教导过黎褚雁,以及他自己的女儿夕然。苏台女将中论武艺邯郸蓼第一,三十年来军旅也只输给辽朝元一人,当年败于他手,最终又死于他手。

噩耗传来的时候丹舒遥怆然的对部将说:“一起在扶风抗击外敌的最后还是我这个老头子活得最长,连邯郸都先我而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变动同样惊到了南平。听到儿子跑到苏台去杀人放火的辽绛琛顾不得病体沉沉,坐着马车由次子陪伴着赶到京城匍匐在皇帝路臻面前请罪。对辽绛琛而言,朝元是他的希望和骄傲,虽然是女奴所生,可他从来都打算将来把家业爵位都传给他。他也知道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差,十个儿子明争暗斗,尤其是他的四儿子,发妻所生,跟了宛明期十五年,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一年多所建功勋已将长兄光彩压了下去。他另外的几个儿子本来就看不起朝元出生卑贱,困于他功勋彪炳不得不收敛,朝元的性格也过于刚猛,兄弟间并无太深的情谊,如今有了能与之抗衡的人,朝元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他也知道朝元年来受了些委屈,原本想等他这一次出征回来就召集部族,正式将族长传给他,四儿虽好,到底文弱了些,不是南平英雄姿。然而,辽朝元居然选择了投靠那些背叛者,辜负了皇帝的期望,带着兵马投敌。

辽绛琛诚恐诚惶的爬进皇宫,一代勇将也只能匍匐在皇帝面前,磕头磕到血溅青砖,才听到皇帝一声“起来吧。”一抬头,宝座上盛年的君主威风凛凛,旁边宛明期侧身而坐,似笑非笑。和南平大多数臣子一样,辽绛琛也看不起宛明期。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苏台叛臣,更因为他“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得不像个男人”。南平的英雄应该是辽朝元这样的,顶天立地、力拔山兮,即便文官都粗迈豪爽。更因为宛明期是“苏台的男人”,南平这样的国家,厌恶苏台的女人鄙视苏台的男人,而一个“在女人面前低眉顺目的男人”居然爬到了南平臣子的巅峰,你叫辽绛琛这些如何忍受。辽绛琛多年来的耻辱就是正室唯一生的儿子从小病恹恹的,若是女奴生的,大概早就让他自生自灭,偏偏正室来自于比他更强的部族,只能厌恶的看着那孩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直到遇到宛明期。宛明期说:“辽将军,你家四儿给我当学生吧。”那个时候皇帝在他边上坐着,笑吟吟看着,纵然是他也只有低头同意得分。

扶他起来的官员叫了一声“爹”,是他最看不上的四儿,气质举止都象宛明期。宛明期看看皇帝看看他,不轻不重的开了口,说的是:“朝元一向反对圣上与苏台交好的心意,觉得这是丢了南平的脸。陛下啊,您的苦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明白。”

辽绛琛恨不能上去咬这人一口,心说“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让我们辽家灭门么”。却听他话锋一转,淡淡道:“不过,陛下心意以决,南平同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本来可以让百姓过富裕的生活,象我的故乡安靖一样。看看南平,空自有肥沃的天南平原,每年的粮食还不足以让百姓生活,只能靠掠夺过日子。邻国一强盛,南平就连百姓都养不活,堂堂一个国家却象山贼盗匪一样过日子。一场大雪就能死上万的人,几个月干旱就绝了一年粮食,除了打打杀杀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怀柔什么叫做化干戈为玉帛。”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看看路臻,又道:“部落林立,各自为政,常视皇帝如无物。政令不能下达,军队不能同心,那年与鹤舞一战败北,我南平就几乎亡国,如此下去,这片土地大概又要换主了。”

若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辽绛琛一定跳起来斥责他胡言乱语诅咒王国,但此时他唯恐一个不小心变成火上浇油那才真的毁了全家。

路臻等到宛明期说完才道:“宛相所言就是朕的意思。辽朝元看来是不愿意与朕同心了,朕收到报告,卿的八弟,十二弟也都背叛了朕。你们辽家是我南平肱骨,朕也一直器重你们。如果卿和朝元一样,朕不勉强,卿带着家眷离开京城愿意去那里就去哪里吧,他日战场相遇,朕也不会念旧情。”

辽绛琛战场上一等一的勇武,千军万马尚放声大笑,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皇帝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响,表情也不狰狞,而是略带笑容,顾盼平和,让人想到他沙场月下马上琵琶的英姿。可辽绛琛偏偏听得全身发抖,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臣不敢,臣誓死效忠陛下。至于朝元,那个逆子不是我辽家的人,臣请陛下准臣阵前效命,臣要将那个逆子亲手抓住扒皮抽筋。”

皇帝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卿与朕同心?”

“臣誓死效忠。”

“那么,卿就为朕做一件事吧。”

辽绛琛抬起头,但听路臻道:“卿与你家四儿替朕走一趟鹤舞。”

“鹤舞……”

“不错,卿带着朕的旨意去见鹤舞迦岚殿下,请她在鹤舞替朕取下辽朝元这个叛贼的头颅。至于本王的谢礼么,本王将皇宫中最珍贵的明珠——长川公主嫁给她的兄弟。卿可能办到?”

辽绛琛颤抖着跪倒接旨,又听路臻继续道:“此事务必秘密进行,不得张扬。另外,朕知道卿的部族今年也遭了不小的灾,族人生活困难,可有此事?”

“臣无能,未能尽责,让陛下忧心。”

“朕赏赐他们牛马三千,布匹一千,凡是生活困难的人家,均另行赏赐,你将族长印信拿出,宛相会派人替你办妥此事,你放心去鹤舞吧。”

辽绛琛再拜谢恩,知道此去若是不能完成任务,族中老少将无一人幸免。

说来也奇怪辽绛琛那一场病原本从春天延续到夏天,缠绵病榻时好时坏,大夫请了一茬又一茬,就连皇帝都派太医去诊治,可就怎么都好不透彻。可辽朝元一反,这当爹的一身冷汗一场害怕,还抱病请罪,然而第二天带着儿子几个随从启程的时候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没了。这父子二人守着“保密”的圣旨,冷冷清清离了京城,刚出城门就有人报到宛明期那里,什么时候走的,带了多少人,出门朝什么地方,行囊大概有多少……宛明期这个大宰当的潇洒,多半时候在皇宫办公,南平朝制并不完备,有固定的京城和皇宫也不过百年不到的时间,倒也没多少人觉得大宰每天在皇宫里进进出出有什么不合适。皇帝处理完政务和宛明期相对聊天,君臣多年却没有什么分歧,各国中都是罕见的。

下人汇报完,皇帝笑吟吟问:“降琛可会叛朕?”

“难保。辽朝元和他爹爹一模一样,都是只知武力,只逞霸气的。”

皇帝哈哈一笑:“叛就叛吧,有了异心,拧着他的头都没用。”

“陛下倒是豁达,辽家父子可是勇冠三军,在南平各部落间也威望卓绝。”

路臻放声大笑:“辽朝元虽猛却是朕的手下败将。朕也好久没有上阵了,辽绛琛要是不识相,朕亲手将那对父子的首级拿下来给宛相做寿。”

宛明期也笑了起来,看着皇帝道:“陛下豪气云天,只可惜这一次怕是不能让陛下过上阵杀敌的瘾了。”

路臻年岁已经不小,此时眉眼间全是笑意,到似年轻十岁,略带一点调皮的口气道:“自从有了宛相,朕少年时学武的那些罪算是白受了。”君臣相对大笑,路臻这才说卿能说这样的话,那就是在辽家埋了万全之人。又道:“昨日朕收了降琛的族长印信,降琛神色看来是认为卿早晚要诛杀他满门。”

宛明期一摊手:“臣绝无此意。”

“那你要他印信为何?”

“他若不老实,臣便可即刻另为辽族选族长。”

“卿心中人选自然就是四儿了。”

宛明期笑道:“臣在他身上花了十五年功夫。”

辽朝元叛变消息传来的时候,辽家的四儿辽思鸿正在他身边。当年他在辽家看到这明明出生尊贵却因为体弱而处处被人欺负,那时四儿正生病,就因为当时还是皇四子的路臻问一句:“辽将军其他的孩子呢?”便被亲娘从床上抓起来,摇摇晃晃带到他面前,辽绛琛得意洋洋的将八个儿子一个个介绍过来,这个如何武艺出色,那个七八岁就能打败府中的教习,唯独那四儿,被问到了才说一句“家里的老四。”宛明期带着凝川跟着路臻来做客,他懂医术一看就知道那孩子病得不轻,摇摇晃晃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娘想要回去休息,可作母亲的看都不看一眼,奶娘还在边上小声地让他“争气点,再出丑小心被夫人打”。他看着这生父当他不存在,生母都嫌弃他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想到自己和凝川被妻子抛弃的情景,就此动了恻隐之心,收他做弟子,从此带在身边。十五年光阴,身子调理的健康,又学了文武艺。那些年辽朝元纵横战场名满四海,他却让辽思鸿潜心读书,直到去年几个选王部联合起兵,辽朝元在前线狠吃了几场败仗,他才推荐思鸿,这个弟子不负期望一鸣惊人。

那日他问思鸿:“你大哥反了,你呢?”

那学生不卑不亢的说:“弟子自然是跟随宛相。”

他说:“谋反之罪灭族之祸,你不怕?”

“学生有宛相护着,自然不怕。”

他哈哈大笑,望着这个学生道:“我将辽族给你,你担得下么?”

那人目光闪动:“担得下。”

“你们辽族也是选王部之一,你兄长背叛乃是有掌握天下之意,你呢?”

“辽族掌不了天下,掌了我也不稀罕。”那青年冷冷道:“掌了天下也是辽朝元的天下,我辽思鸿照样没有立足之地。”

他但笑不语,那学生跟了他多年,在他面前并无隐瞒,继续道:“这段时间族里是有人来向我示好,可那不过是一群没长进的东西争不过朝元又看不起朝元的出生,找个人来压他,等朝元倒了,我也就没用了。那群东西只知道看力气,终究是看不起我的。”

“若论武艺,你也不会逊色。”

辽思鸿笑道:“若是靠武艺来折服众人,思鸿妄作了宛相的学生。”

想到这一段对话,宛明期唇边带笑,当年他带走这孩子,一是恻隐之心,二来也是看出了辽族勇猛无双而且不安分,早晚要成路臻心腹之患。故意要栽培一个能够与辽朝元分庭抗争之人让辽族分裂。那孩子原本就有志气,从小的遭遇又让他压了一肚子火一心要出人头地,且对家族并无感情。加上他十五年来刻意调教,果然到了丰收的日子,与他期望的一般无二。

他这个学生,聪明能干,必要的时候又够狠,此去鹤舞定能将所交待的一切办妥,辽绛琛识相便罢,不识相的话,思鸿大义灭亲的时候不会有半点犹豫——反正南平迷恋武力,杀父自立照样可以被人赞美。

想到此处宛明期面带笑容,路臻和他君臣多年,也不追问,递过新到的信报,乃是报告清平关的战事。宛明期略微一看,笑道:“川儿胡闹了那么多年,这次终于做了些像样的事,也算没浪费那几年的胡闹功夫。”

路臻轻叩桌子:“宛相选中了鹤舞迦岚亲王,朕也是同意的,不过我南平要结盟必须和一国结盟,从此互通有无,不能只和一个鹤舞结盟。迦岚亲王若是不反,朕牺牲辽绛琛这些人就太可惜了。”

“迦岚殿下必反——”宛明期笑容更深:“她就是真的不想反,我们也能逼到她反,何况……能够让先皇亡于阵前,能四海那两个落魄皇子争的皇位,最终又把对她情意绵绵的秦泽推上四海皇帝座的苏台迦岚,又怎么会是一个眼看国家分裂而不求争夺一席之地的人呢!”

说罢,两人又是相对大笑。

南平京城,宛明期定下分裂辽家的计策,清平关内,得胜几方也在细细谋划。

这日午后云淡风清,浓荫扶苏,日映花窗。

昭彤影舒舒服服坐在清平关官署中四面通风最干爽适宜的房子里,捧着一杯冰菊茶小口啜饮,一面还称赞潮阳白菊名不虚传,盛夏时节还有冰块配着更是别有风味。昭彤影眯着眼睛心满意足的模样,笑吟吟的说:“明霜这里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此时已经是鸣瑛退兵后的第五天,明霜一面派人四处报捷,一面收拾残局,城墙要重新修整,背叛者要清算罪名,守城有功要请示赏赐。总而言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到这一天已经绑了一长串的人押解丹州。另一方面,如何安置少朝等人也让他颇为为难。清平关百姓和普通士兵都已将少朝看作救兵,可在朝廷,这群人依然是身负重罪的盗匪,遣也不是留也不是。少朝倒是识相的人,并不进城,带着前来援救的数千人驻扎在清平关外两里,明霜派人每天送吃送喝。第二天,少朝带着凝川由明霜迎接进城,在官衙说话。明霜这才知道丹霞大营果然分裂为二,他在清平关苦守的时候丹霞大营也经历了一番生死存亡之战。最终,并肩携手建立起功业的金兰姐妹变成你死我活的仇敌,尽管很多部下警告,少朝依然选择后发制人。后发而一举成功,最终亲手杀了曾对天盟誓义结金兰的姊妹。少朝一党要斩草除根,到了这个地步,少朝也不阻拦,于是由凝川带领杀了老二一家老小,包括只有六岁的一对双胞胎姊妹也没放过。至于那些跟随她一起“背叛”的人,自然也是刀刀斩尽,全家牵连。腥风血雨了三天,少朝才把人召集起来说一句“够了,剩下的都是好姊妹好兄弟,好聚好散,不愿意跟着我少朝的都走吧,天大地大,有的是你们容身之所。”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死硬的依附清扬派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不明白内里的,也**成高挂白旗,重新投靠少朝。但其中还是有那么几个硬气的,丹霞大营聚义厅里照样破口大骂,骂少朝残杀自家姊妹,诅咒她不得好死等等。少朝也不动气,亲手给几人松绑,说丹霞大营走到今天,我少朝也很伤心。但是少朝问心无愧,我们丹霞大营替天行道为国为民,如果走到这一点的对立上去,我宁可亲手灭亡丹霞大营,免得成为后代的笑话。

众人自然大吃一惊,那几人又骂少朝给死人脸上抹黑,并说不错,二姐确实想要带着我们投靠和亲王,可那和亲王是皇族正统,而且是英雄,我们愿意。你少朝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全无他心,你说要去救清平关不是一样投靠官府,还是那个逼得我们不得不落草的混账皇帝的官府。

少朝还没有开口,凝川出来代为解释,说你们都被蒙骗了,那个和亲王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光明正大的人,她为了皇位不惜出卖苏台领土,如果我们投靠了和亲王,便是助纣为虐。此时少朝和她身边的一些亲信已经知道这位丹霞大营三当家的真实身份,听她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脸上都发黑,心说“背叛母国,伙同敌国蹂躏百姓,你爹爹宛明期就是最混账最有名的那一个”。话虽如此,这几个人也识得轻重,两国之间并无永恒的盟友或仇敌,南平想要化干戈为玉帛是好事,总比勾结乌方和西珉、南平叛军,收买扶风将领故意打开城门放纵敌军劫掠来牵制扶风军要好得多。或者说,算旧账也没有意思了,不如放眼而今。

凝川出示了其父宛明期给她的春音以和亲王名义写出的书信,无非是拿国土讨价还价。凝川第一次看到时非常怀疑这是父亲伪造的,被宛明期一瞪眼吓得没敢开口。后来凝川才知道苏台清扬在南平花了不少力气,就连那个美貌无匹的春音都到过南平国都,不过没能见到皇帝,宛明期随便应付了她几句就打发走了,事后皇帝遗憾的说“朕听闻那是个罕见的美人儿……”。

凝川不怀好意地想“说不定苏台清扬把这位美貌至极的春音送给皇帝要比送国土更能让路臻感兴趣”,因为大概只有那群不长脑子的部落首领才相信清扬真的会把国土双手送上。大概南平皇帝战死这件事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这群人都忘了清扬也是二十来岁就带领军队将北辰打得落花流水的军事奇才,而且,根据她在京城看到听到的,这位和亲王绝对是比迦岚更为强硬的人。清扬当上了皇帝想来会追求开疆扩土的功业,不惜一切代价的动用武力,一次又一次征战邻国吧。也就是说,即便南平一时拿到了一点好处,将来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宛明期曾经对她说:“打仗这个东西非常的有趣,只要你胜下去,所有的人都会忘掉即便是胜仗也是要死人的。所以啊——历朝历代,一旦出现了一个迷恋武力的君王,即便是百战百胜,开疆扩土,不出两代,国家也一定会陷入衰败。然而承受苛责的总是后代,而不是真正耗尽民力的那一个。”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平刚刚和四海几次激战,夺了对方六座城池,举国欢腾。主战又立了功的几个部落狂欢数日,杀牛羊无数。凝川看着同样在这一战中立功的父亲问他:“南平现在这种情况又算什么呢?”南平最出色的军事家冷笑一声:“穷兵黩武,空耗民力。”

凝川在南平长大成人,宛明期出征的时候她就住在路臻的皇子府。小时候觉得这位四皇子和其他贵族也差不多,勇武善战,却没想到南平最终会在他这个皇帝身上出现柔性的一面,以及想要从此向一个更文明的国家迈进。路臻没有理睬春音,清扬原本就两边挑拨,此时干脆抛弃了这个明智的皇帝,转而致力于怂恿那背叛的五个选王部。宛明期早有准备,将他们之间的密谋打听了七七八八,还拿到几样决定性证据,其中就有两份让她带在身上用以收服丹霞大营。那就是丹霞大营的二当家弄给清扬的丹霞兵力布局图和丹霞大营详细名单。

丹霞兵力布局倒也算了,那个名单拿出来众人瞠目结舌,上头不但有丹霞大营上下千余人,连与丹霞大营有联系的,同情丹霞大营的普通百姓以及官员的名单都有。这份名单若是落到官府手上,不知多少人人头落地

丹霞大营的动荡花了七天时间彻底终结,少朝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也就在这个时候昭彤影来到丹霞大营。

“要么是迦岚,要么是清扬。”这种选择不会让人愉快,但是昭彤影也不会给人作如此难题,她一个字都不提协助迦岚亲王,只说清平关不但是朝廷向扶风运送军需的要道,丹霞门户,也是鹤舞的重要门户。如今南平异动连连,甚至让人怀疑南平是不是得到了鹤舞军事机密,总能在鹤舞守军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出动。在这种情况下,清平关如果在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鹤舞腹背受敌。

少朝叹息着说:“我不想牵扯到皇位争夺中,但是也不愿意看到苏台边境的百姓被人当作争夺天下的工具。我敬慕卫方,今天就看在卫方为丹霞百姓做的那些事情上,为卫方效忠过的朝廷做点事吧。”

如此种种便是丹霞大营来趟这场浑水的过程,至于最终用兵的时机,用兵的方法自然是昭彤影拟定。

少朝前一日带着主力回到丹霞山上,只留下一百多人帮着当地冬官修复城墙。凝川更早一日便告辞了,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问少朝大概也不知道。

明霜也喝一口冰菊茶,看看那个意态清闲的女子,皱眉道:“人人都走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昭彤影丢过去一个“美人儿真无情”的妩媚眼神,继续啜饮菊花茶。

“鹤舞司寇大人,下官很感谢您前来援救。不过您身份微妙,在这样的时候让朝廷知道您这位鹤舞高官与丹霞大营的人卷在一起,只怕对迦岚殿下不利。”

“那又如何?”说话间眼波流转,仿佛在说:“美人儿真懂得关心人。”

也不知怎得明霜和她目光一对脸上一阵发热,扭头道:“下官也会被您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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