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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庆生

风满楼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满,人流如潮。

用小掌柜的话说,便是:“咱家来势凶猛,挖尽你家敲米桶”。

不过一个月,便在百姓的热烈要求下,在城南又开了一家分店。

说起来生意好,也有老板与众不同的原因--谁见过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的五岁掌柜?谁见过那么精明又无耻的五岁掌柜?

开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欢迎的香粥小菜搞了个限量销售,每日只卖三百份,绝不多买,小菜每日只卖一种——您想吃酸豇豆?对不住您哪,今天只有酱腐乳,要么您明日再来?不过小店今日的酱腐乳,刚刚郢都第一美食大师带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确定真的不需要尝尝?……真的不需要?……啊,请,楼上雅座一位——

秦长歌现代那世的广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柜有样学样的搬了来,习惯早上喝茶啃面饼吃粥的郢都人,刚刚找到酱菜的感觉,一转眼便见衣服干净得像是随时都刚洗过澡的小二,推着个亮闪闪的镶银小推车漫步而来,车上放着几十个精巧的小笼子,好奇的人便掀开来看——翠绿晶莹的翡翠饺,粉红透明的虾饺。红酥喷香的凤爪,金黄甜脆的香芋卷,——夺人眼球的色相和扑鼻的热腾腾食物香对清晨饥肠辘辘的肚腹的诱惑力是难以想象的,于是,早茶继续大卖。

包子最近的床垫里都塞满银票,银票床垫的美好感觉让他睡眠质量飞速提高,包子每晚听着银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响所产生的兴奋感,好比色狼听见美人在身下娇吟。

“每日想个赚钱计,明日枕着银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眯的进行睡前告解,时刻模拟着富翁的感觉,油条儿给他洗脚时,都能看见他陶醉的张开怀抱,做拥抱财源状。

包子再也不睡懒觉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视两家分店,下午回宫读书练武,晚上陪着干爹看完由凰盟专训属下担任小二的两家店内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后,早早睡觉。

他每天从店里回来时都精神愉悦,今天看来更是高兴得要飞了。

还没迈进房内,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干爹!”

书桌边正仔细翻阅凰盟原属商铺和风满楼送来的各类情报的楚非欢轻轻抬头,微笑看着小小人儿,披着一身明媚的阳光,风一般的窜了进来。

“又讨了什么便宜?笑得这么开心?”楚非欢随手从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细的替包子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米粒,包子早已习惯性的占据自己的老位子——干爹的膝盖,得意洋洋的抱着他的腰,晃着漂亮的大头,“我今天恶狠狠地宰了一个冤大头一回。”一边还做了个掌刀下劈的手势。

“谁运气这么好被你宰?”楚非欢和这天雷阵阵的娘俩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点她们的口头语,偶尔对着包子,还会陪着说上一两句,“想必是熟人吧?”

“干爹你快赶上我聪明了,”包子很有个人风格的夸赞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霉的爹。”接口的却不是楚非欢,门帘一掀,秦长歌漫步而入,先将端着的药递给楚非欢,笑道:“秦长歌新制风满楼独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寿怯病除灾,客官请用。”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目光却依旧明亮,如珠如玉,如宛转流过山间碧树的清泉,缓慢而无所不在的落于楚非欢颜容,只是那目光里淡淡笑意,却有些责备的意味。

浅浅一笑,接过药碗,楚非欢对着那浓黑药汁似乎有一刻的犹豫,然而最终还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药时,秦长歌瞅着包子,笑道:“你怎么宰他的,说来听听?”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带了几个人来楼里用午膳,我还是让小二去接待,他说要见我,小二说老板亲自接待要加钱,收了一锭黄金,然后他要吃店里最有特色酱菜,我说店里不可以点菜,要点菜,必须要加点菜费,又是一锭金子,然后我说为了配上他的高贵身份,可以安排专人给他进行布菜解说,唔……这个光荣任务由高贵的老板我亲自担任……这回他掏出了一张龙头银票……”

包子啃着手指,乌黑大眼贼亮贼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扬他无耻厚黑。

“你错了,”秦长歌却一脸肃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这个赚钱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对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带了人来吗?你别小气,你上菜,拼命上,哪值钱上哪个,上完了你就不要钱。”

“啊?”包子愕然。

秦长歌正色道:“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就说为他省钱--不容易啊,瞧您几个手下,营养不良的样子,忒可怜的,饿的吧?跟着您跑没吃的是吧?当我施舍了!”

“明白了!”包子一拍头,“堂堂皇帝啊,请大臣吃饭结果还被施舍,他面子往哪搁?他不赶紧撂张超级大面额银票来证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萧!”

“孺子可教!”秦长歌赞,“话说回来,你改姓的代价,我还没和那家伙要呢……”

轻轻一笑,楚非欢喝完药接口道:“你两个更适合做商人,做太子实在可惜了的。”

他将碗放下,包子已经乖巧爬下他膝盖,递上面巾,又将碗端了出去,楚非欢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长歌,淡淡道:“长歌,我答应我会老实喝药,你就不用亲自熬药看我喝下了,你已经够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秦长歌一笑朗然,“非欢,你如此聪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说得那么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弃,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睫,笑意如清晨露珠转瞬即逝,楚非欢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转目看着窗外桐花,那些花儿淡紫粉白,色泽沉厚润泽,馥郁香气一阵阵透窗而来,这盛世之中,人人欢欣鼓舞,连花也香得这么奔放热烈。

记得母妃就最喜欢桐花,偏不爱那些富贵雍容的牡丹芍药,她的宫中种了一株桐树,六月间花开得极盛,过不了多久就会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浅紫地毯,母妃便懒懒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鸣泉溅玉般的笙音吹彻琉璃长天,吹亮一轮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当时就趴在殿阶之上,静静聆听,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为第二日,会在母妃怀中醒来,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问:“小懒猪,你为什么又赖上我的床?”

他永远记得她的笑容,是一树开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无悲伤。

纵使她寂寞、思乡、不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离国后宫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别的。

那个没有机心,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宫依旧奇迹般保持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的女子,于鬼蜮深宫中出奇的干净如雪绢纯洁如幼童,十年宫廷,她竟然连争宠都始终没能学会。

和那些一进宫便被严酷事实逼出机心与诡诈的女人相比,她坚持着年少的纯真,不为现实和时光而改。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淡泊女子,却于父王五十大寿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闯入寝宫,将当时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亵。

这个冲淡却刚烈的女子,不能容忍洁白被污,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夜星光好生烂漫,烂漫星光之下,纯净女子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别前她对他说:“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从此他改名楚非欢,原来的名字,楚昭晟,被他嫌恶抛却。

昭晟昭晟,双日辉映,光芒万丈,可是这世间如此黑暗丑恶,哪来的光?

当夜他闯进二哥寝宫,杀宫人数十,倒提的长剑一路滴落鲜血,蜿蜒如狰狞赤龙。

二哥缩在床角涕泪横流的求饶,他只是冷冷看着他,冷冷的,将剑锋插入兄长的下体。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他道:“你何必做男人?我实在不喜欢你和我一样是个男人。”

阉了那禽兽之后他淡淡坐下来等,他以为自己会下天牢,会被狠狠惩治,毕竟他的母妃只是离国南疆乡下的一个孤女,二哥的母妃却是大司马的长女。

结果那夜,御林军围困之下,父王将他驱逐出宫。

火把照映下数千人鸦雀无声,他在万众目送中负剑而去,踏出宫门前终于忍不住最后一回首,看见父王突然一夜之间佝偻的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他是爱着母妃的。

他不宠爱她,只是害怕这个单纯的妃子,蒙宠后却不能保护自己,会被其余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万千放在心底的爱又如何?斯人已逝,终究再不能知。

那夜宫门前黑暗的漫漫长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对自己说:我以后,要爱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我要让她知道我爱她,但是绝不强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爱是成全,不是封锁和掠夺。

然后,便遇见了长歌。

他对她一眼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将她从萧玦身边夺走。

由她,自己选择罢……

楚非欢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摇曳。

今日桐花开得好生灿烂……许是为母妃庆生吧?

“非欢,”秦长歌突然蹲身,仰首凑近,细细看他眼睛,“你在想什么?”

冷不防被插—进来的话打断思绪,楚非欢不由一怔,下意识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个无意识的吻飘落恰恰迎上的洁白额头。

如蝶翼落于花瓣,或是清风拂过平静水面,抑或是一朵云,投射于晶莹的波心。

平静表象下隐藏唯有自知的翻卷悸动。

楚非欢闭上眼。

也许是今日桐花开得太好,也许是想起母妃太过怅惘,也许是害怕这一霎时光不待人,也许是突然觉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纵自己一刻。

就那么一刻。

这些年风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为止最为接近的距离,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许他,多多贪恋一分?

他将自己的唇,几不可察觉的,微微多停留了那么一霎。

没有立即移开。

午后日光静好,照得屋内宽阔光明,一线明光如画卷缓缓展开,画卷里,坐着的俯首的秀丽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灵女子,他的唇温柔落于她额,他的发如水流泻于她肩,他闭目,这一刹的沉醉里隐隐一抹深静幽蓝,蓝如命运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沧桑。

长风从遥远的天际奔来,在此处脚步放缓,天地万物都因某个微带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滞,花缓缓绽开,姿态含蓄而矜持,如此静好。

稍倾,他轻轻移开。

所谓时间拉长的放纵,不过是内心里难以言说的延迟。

他一向是隐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电光火石,一擦而过。

已是自觉奢侈。

只是,从此,谁的心上抹上一道无痕的印痕?

风卷轻帘,帘前蓝衣男子轻轻低首,对着怔怔看着他的秦长歌一笑,顺手取过桌上的情报,淡淡道:“最近京中有异动,我怀疑各国势力都已派遣人手来到郢都,其中离国的飞鲨卫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东西,再扔到了平州近海港口,逼他们回国,南闵那两拨人,有一拨暂时无暇搅事,另一拨最近也销声匿迹,北魏国内政变,暂时也不会有动作,现在我只担心白渊,我始终没能看出,他如果布置暗探,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白渊这个人,我没见过,”秦长歌慢慢道:“但是这个人,绝非易与,我搜集过他的所有资料,发现他是真正的来历不明,而且在成为东燕国师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势力,郢都绝对有,而且一定是长期潜伏的。”

“一定有,而且不会是寻常人物,”楚非欢扬起脸,秀丽眉目在日光下轮廓清晰美好,“不过,潜伏再深的人,也终有露头之日。”

“自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秦长歌微微一笑,随即道:“我还要去衙门办点事,你别太劳心,多休息。”

刚要转身,门口探进一个大头,贼兮兮道:“我有一个消息,贱价销售,谁要?”

“我要,”秦长歌懒懒道:“一枚铜板,你不卖,我就没收风满楼。”

撅撅嘴,包子无奈的道:“城西石板桥下面最穷的王老三家里突然阔了,搬到城北买了一座小院子。”

他没头没脑这一句,原以为娘和干爹一定觉得无味不要听,那么将来也怪不着他不说实情了,不想那两人竟然齐齐转头,问:“哪来的银子?谁给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觉得和太聪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踪了,今天又个来吃饭的人说起,怀疑那银子来路不正,他说就王老三那个刀疤脸三角眼的,哪配发财呢。”

若有所思的听了,秦长歌拍拍儿子大头以示奖赏,对楚非欢点点头,直接出门了。

她是去见萧玦。

西梁律例,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为帝王召见,秦长歌还不够资格,所以萧玦只好约她宫外相见。

距离李力案已有数日,萧玦一直没有和她联系,秦长歌心知肚明,这人是有心结了,她也懒得解释,让他自己静静想想也好。

萧玦这次约在觞山,六月的觞山,清凉荫翠,繁花香茂,时有飞鸟啁啾而过,掠响松涛,于这幽幽山林之中,反衬出别样的寂静。

沿着一弯清泉反向上行,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水流尽头,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风。

扶摇乘风,鹏翼千里,如此阔大的名字,正合亭下惊涛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长歌想起去年夜访觞山,绝巅之上,将万世春缓缓倾入遐水以示祭奠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怆然,飘逸潇洒之姿,仿佛亦将乘风而去。

想起素玄,秦长歌不禁又再次叹息。

这人自从回到郢都,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着实奇怪……

叹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进益了。”

秦长歌抬头,看见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轻锦黑衣,袖角绣银龙飞舞,和掌中银质雕龙的酒杯非常协调,正举杯对她做出邀请的姿势。

阳光在他身上细细的勾勒了一层辉煌的金边轮廓,他看来灿然如神。

秦长歌眼角一扫四周,笑了笑,看来萧玦吸取上次两人单独出门险些丢掉性命的教训,老老实带了不少贴身护卫。

在萧玦对面坐了,萧玦默不作声的亲自替她斟酒,秦长歌也就默不作声的喝了。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这酒香浓郁,两人好似也爱上了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转眼间一壶酒去了一半。

萧玦酒量一向好,秦长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两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说话。

最后还是萧玦耐不住,无奈的道:“长歌,李翰这几日没有上朝。”

秦长歌淡淡的唔了一声。

“他老了许多,”萧玦盯着秦长歌,“长歌,不要误会我是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杀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让李力认罪的?”

如何让他认罪的?秦长歌盯着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

不外乎就是那些阴谋诡计,你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阴私的东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买通了李家的一个很得信任的家将,”秦长歌慢慢道:“他带了我安排的一个精擅内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术,迷得李力死去活来,欢好情迷之时,那女子便告诉李力,国公不忿帝王凉薄,欲待起兵自立,国公现在已经派人潜入幽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一碍难的就是公子现在羁押在牢,对方又咬得死紧,无法以无罪开释,若是一直不认罪关着不放,万一国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会被皇帝砍了头,国公的意思,是要你赶紧认罪,他已经打通各方关节,到最后会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须经过幽州,到时命人假扮山贼,杀了押解官兵,救出你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国公从萧玦小儿手中夺了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讥诮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气道:“……奴婢在此先恭贺太子了,太子将来御临大宝,可莫忘记奴婢……”

侧首看着萧玦,秦长歌微笑,“你说,这么美好的一番话,李力怎么会不动心?他当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放声大笑,本就被媚术和控心之术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梦冲昏头,怎么舍得不相信她的话?所以,他上堂时认供才会急不可耐,我想,他画押时一定想象成这是自己在用玺,黄绢裹着长枷也成了金丝龙袍,听说他认罪时,快乐得几乎笑出声来。”

微微感叹,秦长歌道:“无论如何,他死之前,还是愉快的,也许你觉得他大笔一挥,墨迹落纸的那一刹,落地了自己的人头很凄惨很可笑,可是在当时,他是很开心的。”

怔了半晌,萧玦忽的将掌中酒一仰头喝干,喃喃道:“好,好,杀人害人还能让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我……佩服你。”

仿佛没听出他的语气,秦长歌也一扬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么李翰,又是怎么回事?”萧玦默然半晌,问了一直盘桓心头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惊心的惨剧缘由被主使者淡淡说出,立即被鼓荡的山风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与黯然,却一时难以消除。

萧玦怔怔看着山巅挂着的漂移的浮云,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该感激长歌,感激她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难题,雷霆万钧冰雪一片,强大有力的震慑了各方势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杀了该杀的人,维护了律法的正义,可谓难得的漂亮活计,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很凉,彻入骨髓的凉。

他听说过当时发生的一切,李力被诈招供,李力被杀时的震撼和群情涌动,死后尸首被万人糟践得只剩白骨……这一切落在一个老父眼里,却眼睁睁只能看着,连闭上眼睛逃避亲子被万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残忍。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被人设计,错立军令状,最后一战时辰将到之际,他无奈之下带着死士闯营,身中暗箭,是李翰冒着箭雨拼死救护,又将他背出战场,等到回营时,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头栽倒在地,栽倒时犹自不忘将他先推到一边,生怕触动他箭伤。

这些都是他醒来后听部下说的,自那日起,他便对自己发誓,苟富贵,莫相负,绝不做凉薄无德之主!

如今,他却杀了他的独子,并让他眼睁睁不能逃避的看着爱子惨厉绝伦的死去。

纵使李力有错,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李力,可是,千错万错,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惩罚。

杀掉李翰的独苗,他虽无悔,但已觉不安。

如今他却黯然深凉,有一些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烦躁不安的隐忧,在心里抓挠着,一时却又理不清,到底为何担忧。

他默默的坐着。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东奔流。

载人间几多忧愁,几多悲欢?

良久,萧玦抓过酒壶,一气喝个干净。

涩然一笑,他道:“长歌,我心乱,我还是回去了,你和我一起下山吧。”

摇摇头,秦长歌一指眼前苍茫云海,笑道:“此处风景独好,我再呆一会,你先回吧。”

萧玦默然,转身离开,他匆匆行过觞山山道,在四周侍卫的迅速集结中快速离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动山道侧草地细密的绒草,那草俯伏于他黑底镏金边飞银龙的锦袍下,如同这江山这天下万民百官俯伏于他脚下,然而这一刻他却只想到过往那些杀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战岁月,想到那个背他出尸山血海的粗豪汉子,想到长歌重生以来,越发温柔的微笑,越发漠然的眼光。

他突然心生悲凉,却一时难明为何悲凉。

他走后的扶风亭,步伐风声带起的亭角铜铃微微晃动,声声脆响,山腰一缕浮云飘摇动荡如烟光,光影后秦长歌神色不动的取过酒壶,轻轻摇了摇,无奈的道:“还真小气,一点都不肯剩给我啊……”

清丽容颜噙一抹淡淡笑意,无波眼神满是通透的了然。

仁厚重情的萧玦,会在听到真相后对她心生寒怖吧?会觉得她是故意不拦李翰到刑部大堂,而因此心寒吧?

她是明白的……他毕竟不是皇宫中长大的孩子,从小学习的就是帝王之术,面对的就是阴诡杀机,早已锻造出冷硬悍厉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个普通王府长大的个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造就了他的坚韧勇悍,沙场征战锻炼了他的铁血敢为,而那些阴谋算计,一直都是秦长歌一手操办,他懂,但是不愿为,他是战神,是属于光明和胜利的年轻皇帝,他的赤子心性,会使他在直面残忍时,也许会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也许会……迁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终究不忍见他那郁郁神色。

只是,你离去得太早,你为什么不把想问的话问出来?

我……其实有派人去拦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连我的手下也没找到他在哪里。

良久,秦长歌站起,斜倚孤亭,遥望云霞深处漫漫长天,忽然一笑,一撒手,将酒壶扔入云海。

无妨,他只是一时心结罢了,不管怎样,做仁厚英明之主,也比做阴毒暴君来得好……

酒壶银光一闪,如流星没入云雾层层深不见底的深渊。转瞬不见。

却隐约听得铿然一声。

白云忽然一分,而烟霞忽起,层云深处,乍起鹤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凤翔舞,自蓬莱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气浩然。

啸声未尽。

长衣飞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祗开辟鸿蒙裂世而出,带着无尽的烈烈光华,一人自云裹雾绕的山崖深渊之上,冉冉而起。

他脚下只有虚空浮云,却若有物托举一般,缓缓上升,最后停在半空不动,正对着秦长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转眼便到了秦长歌眼眸!

上官清浔!

这世间,除了剑仙,谁还能如此武功惊人,啸声如鹤?

秦长歌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萧玦已经走了,护卫也随之而去,否则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应是立即做了个手势,暗示自己的护卫也无需动作。

铿!

剑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气逼人。

对面保养极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远,却象近在身侧,明明平视,却象傲然俯视般,看着她。

只是……并无杀意。

上官,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秦长歌只是在拼命的满面惊惶,双腿抖如筛糠。抖着嘴唇,吃吃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远的,上官清浔横剑而指,皱眉看他,良久咦了一声。

秦长歌继续做足胆小鬼模样,连滚带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浔目光闪烁不定。

这个人……奇怪……

要不要……

却有人突然大笑一声,骂:“哪家混账,乱扔东西砸到我头,害我比武输给师叔?”

话声里,一道灿亮白线如火炮中的硝烟般,笔直飞速的自深渊下突然升起,浓厚的云雾立即宛如被利刃划开,齐刷刷分成两半,裂成整齐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猎猎黑发飞扬的男子一拂袖间,大笑着卷入袖底。

不同于上官清浔姿态蹈舞的缓步飞升,他来得飞快,闪电般惊动风雷,却姿态潇洒,光华逼人。

秦长歌目光闪了闪。

那人手中抓着刚才秦长歌扔下去的酒壶,看也不看秦长歌一眼,就手将酒壶做了个舀白云的姿势,大笑递到上官清浔面前,朗声道:“师叔,既已无酒,何如以山崖为几,以遐水为席,饮白云,就清风,吞吐烟霞,鲸吸沧海,然后你我再战三百回,方不负此一番豪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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