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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3

(九)

你是否也有过那种错觉:

牵手的人不会松手,同路的人不会分开,缓缓流淌的岁月永不会改道,昨天和今天所拥有的,总会顺理成章地延续到明天,乃至永远。

世间最大的错觉,无外乎自以为是的永远。

世上大部分永远,大都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万事万物走的都是抛物线,并没有恒久的低谷或顶点,转折点出现时,我和她已搭档了很多年。

那时中国的综艺节目进入第一次洗牌期,收视率为王的时代到来,央视索福瑞(中国规模最大、最具权威的收视率调查专业公司)取代了AC尼尔森(AC Nielsen,领导全球的市场研究公司),不仅收视率采样指标骤变,很多事情也慢慢开始改变——

为收视率故,电视从业者的工作压力焦点一股脑儿地变成了对新节目形态的抢滩。彼时尚不流行购买国外节目模式,各大卫视扑通扑通跳下水,有石头没石头都在摸着过河,大家揣着对收视率的片面曲解,不做受众分析也不做市场预判,开始一窝蜂地拼命改版。

不是反对变革,而是反对盲从。

当时大部分电视人以为的变革的春天,实则是倒春寒。

若干年后,反思那些轰轰烈烈的大折腾,大多是做无用功,若干有望再活10年的节目,并没能像《快乐大本营》那么聪明地坚持,而是含恨倒在了胡乱改版的阵地前沿,自宫而亡。

遗憾的是,大部分节目无法区分短视与远见,《阳光快车道》也未能例外。

……

那是我们改版后的一次常规录像,普通到完全回忆不起录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新版块。

夜里收工后,我们溜达到玉渊潭南路,那天北京限号,我送她去打车。累,不想说话,我们懒懒地站在路旁,脚下的落叶咯吱咯吱,半空中不停地有叶子飘下。

一辆空车停下来,她手抓住车门停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累傻了吗你?赶紧上车走啊。

她转身,看我一眼,又移开目光。头再转过来时,双臂也轻轻展开在我面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她轻声说:过来……我又惊讶又好笑,上前接住那个拥抱:干吗,好好的抱我干吗?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矫情了?

她不说话,手轻轻拍在我背上,一下又一下,身体也轻轻地左右摇晃着,好像个哄孩子睡觉的年轻妈妈。我笑,拜托,别老把我当小朋友好吗?我眼瞅快30岁的人了。

她笑笑松开我,说:好了好了,走了走了。

她摇下车窗,笑着气我,说:你个小破孩儿啊……

她喊:快看快看,哈哈,斗眼儿!

车都开出快50米了,我哪儿看得见啊我……

没有道别也没有惜别,我并不知道那是离别。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离开,唯独瞒了我一个。他们后来告诉我,刘敏挨个儿叮嘱过不让告诉我,怕影响了那天的录像工作。那次录像是她最后一次主持《阳光快车道》。

7年的客座主持人生涯后,刘敏被停用了,节目改版需要。

(十)

我后来有过许多新的女搭档。

我不止一次地在台上喊错过她们的名字,把她们喊成“刘敏”,柳岩和方玲被我喊错的次数最多。柳岩大度,笑笑就过去了。方玲鬼机灵,爱开开我的玩笑,她眯着眼睛揶揄我:哥,别想“前妻”了行吧?你正眼看看我这个现任好吗?

主持人讲究场上如夫妻,方玲后来也成了“前妻”。

几年后《阳光快车道》停播,最后一期节目是我俩一起录的。

说最后的谢幕词时,台下所有人都在掉泪,许多曾经的导演、摄像、剪辑师赶了回来,捂着脸,默默地站着。这条阳光快车道走到了尽头,这场青春也结束了,诸君珍重,各奔前程吧。

我代表栏目组感谢了大家,看着他们的脸,一个个地念出名字,念完后我恍惚了一会儿,是方玲帮我补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她说:谢谢永远的刘敏姐姐。

方玲后来去了光线传媒,有次一起主持《音乐风云榜年度盛典》时,她问我:哥,当年在你心里,刘敏的位置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给了她一个很拗口的回答:当年在我心里刘敏的位置和我在刘敏心里的位置一样。

方玲笑:好深情,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当年台里改版,需要尝试加入新面孔,暂停部分老主持人的工作,《阳光快车道》二选一,需完成一个停用名额。预先获悉消息的刘敏主动找到台里说:要停就停我吧,反正我是客座主持。

别人告诉她,一旦停用,很可能就不再起用。

她说好,能不停大冰就行,我直接走人就是了。

别人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是姐姐。

没有告别,她只要走了一个拥抱,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双臂轻轻展开在我面前,她轻声说:过来……

(十一)

很长一段时间联系不上她,打电话她是不接的。

明白,她希望我能自己想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我。

明白的,她的离开是为了成全我的平行世界,她希望在主持人的这个世界里,我能保住工作。好,你是姐姐,我听你的我照做,我不冲动我配合,我不带着情绪上台,我好好工作。

……

我愈发玩命地去工作,可没了刘敏的大冰,再当主持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真希望从未相遇相识,从来没有搭档过。真希望初次见面时,她掰开的那一半玉米,我没有伸手去接。

刘敏的离开改变了我的主持风格,不知不觉中变的。有一遭去河北台客串晚会,中场休息时,河北台的诚诚和方琼问:大冰不是向来挺能闹腾的吗,怎么现在开始走沉静风了?

戴军也在,他问:是准备转型主持访谈节目吗?

我敷衍他们道:哪儿能老当小孩啊,长大了呗……

安徽台的周群也在,她看了我半天,拽住我问:弟弟,失恋了?

我笑笑:差不多,又好像比失恋严重点儿。

周群拍拍我,她说她也曾换过好几个搭档,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能习惯吗?我努力试着去习惯,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节目翻书一样地改版,栏目走马灯一般地更换,两个主持人变成三个,再变成五个,搭档越多时我越孤单,这种若有所失的茫然直到主持《惊喜惊喜》时才渐渐消散。

《惊喜惊喜》我没有搭档,一人站在舞台上。

《惊喜惊喜》是一档能实现一个主持人所有抱负和理想的节目,我为曾主持过那样一档节目而骄傲,它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让我的主持人职业生涯不留遗憾。

但录像的间隙,我还是不习惯坐休息椅,还是习惯独自坐到阴影处的舞台边。身后空空荡荡的,没人和我背靠背,只有几盏小彩灯在闪啊闪。

那么好的一档节目,可惜刘敏没能赶上,没能拿起话筒和我肩并肩。像是一个捧着生日蛋糕的孩子,想找人分着吃了,却再也找不到他要好的小伙伴。

无法分享的舞台还有很多,还有一次是在北京展览馆。

《民谣在路上?大冰和他的朋友们》首场演唱会。

那是一场众筹演出,创造了那一年的音乐类众筹奇迹——48小时筹足经费,72小时原定数额爆表,最终募集的经费将近120万。人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听一群完全没有任何名气的歌手给他们唱歌。台下3500个观众掌声雷动,台上是我那群流浪歌手弟兄,全都来自我当歌手的那个平行世界。

那天我是我歌手兄弟们的报幕员,追光踩在脚下,我拎着沉甸甸的麦克风来到舞台中间。

我说谢谢你们来,我说谢谢你们给的机会,很多年后,一群曾经的街头流浪歌手会记得,普普通通的一生中,他们曾站上过千人大舞台。

我说我手也残疾嗓子也烂,这辈子也不可能是个好的歌手,既然当不了好的歌手,那就当块我兄弟们的上马石好了……跟情怀无关,什么狗屁情怀,我只是想完整了我的这个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实现不了的音乐理想,让我的兄弟们替我去实现。

我说这是一场接力赛,我和我的兄弟们跑第一棒,咱们试试看,看看能不能跑赢所谓的出身和命运,看看能不能跑赢这个所谓的机遇匮乏的时代,自己给自己跑出一个世界。

……

演出很成功,散场时一大半的人不舍得走,他们鼓掌,不停地喊加油。

追光灯依旧亮得晃眼,白茫茫的一片,有十来秒钟的时间我失语了,蓦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瞬间,同样的追光同样的耀眼,同样的掌声响起来,有一只白皙的手狠狠掐着我耳朵,有一句叮嘱刚刚说完。

……在哪个世界就尽好哪个世界的本分,懂吗!

懂啊懂啊,你轻点儿……

你来了吗?坐在哪一排?

你看,你的叮嘱我并没敷衍。

(十二)

刘敏过得好吗?

她后来再没当主持人,离开山东卫视后她沉寂了3年,改了行,去尝试当了职业演员。

主持人和演员虽都是艺人,却隔行如隔山,望山跑死马,很少有主持人转型演员成功的先例。

可她本就是个破例的人。过往的资历归零,客串过《武林外传》和演过春晚小品的经历她也归零,她把自己放低到一个新人的位置,和那些刚刚北漂的演员一样跑剧组、投简历,默默忍受那些小导演的气。

那时候她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简历放下,回家等通知吧。

鄙视和轻视比比皆是,新环境新游戏规则,她一样一样从头学起。

有些戏的酬劳少得惊人,她说接就接了,完全没有脾气。有些发生在片场的责难其实是刁难,她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有些剧组外景地设在北京,见她也住北京,干脆不给她安排住宿,甚至不给她安排停车位。她每天清晨赶最早的地铁去片场,自己画好基本妆,自己拖着那只硕大的衣箱。

早班地铁挤满了上班的人,座位紧张,她不善争,像个农民工一样蹲坐在地上……有观众认出了她,拍下了照片在网络上传给我,我问,为什么不给她让个座?!

那位观众说让了,她谢了半天,但怎么也不肯坐……她说如果一大清早就安逸了,接下来一整天的斗志也就全没了。

人一旦尝过掌声的滋味,很难再心平,她却轻易地打破了这一规律,让自己重返那些倔强打拼的少年岁月——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入伍的小女兵,拖着满满一车偷来的粪,顶着满世界的白眼,自顾自地哼着歌……

我想我是懂她的,自始至终支撑着她的价值观不过一句话:我从没想过做到让全世界都认可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自己喜欢我。

她一直跑龙套,直到2010年才有了个演女二号的机会。

那部电视剧叫《厂花》,马苏是女一,取景地是青岛。剧组工作人员里有我发小,发小告诉我,全剧组没有不喜欢她的人。马苏对她的评价是:你不是抢的人,你是真正懂得让的人。

《厂花》之后,她演了一系列电视剧,有《漂亮主妇》《我家的春秋冬夏》《飞哥大英雄》,她演的每部剧我都追,一开始只是单纯地看看她,但往往两集看完就被她塑造的人物给带走了。她接的大都是情节片,最擅长塑造人物,饰演的每个人物,内心层次都被塑造得无比丰富。

她在《生活启示录》里演过一个小三,演得太真了,犯了众怒。每天有几千个“大奶”跑到微博里黑她,把她当剧中小三吊打,有的说要抄她的家,有的说要给她收尸……当演员当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但这不算完,她被黑完了以后,立马又被狂追狂捧。

《红色》播出,一部戏洗白了满屏的黑粉,满屏的人拜柳爷,柳爷是她在《红色》里饰演的大上海当红舞女柳如丝。从后来的采访报道中知道,她那时为了配合剧组进度,三天学了四支舞,摄像机前一跳完,一帮工作人员当着导演的面跑过去要请她吃饭……她跳得太像了。

我当时追剧,忍不住蹦起来踹iPad,一边踹一边喊:刘敏!你居然是这种人!你你你怎么会这么风尘!……哎?不对,刘敏她不是舞女……

可她真的演得太到位。

男主角:你最爱什么?只能说一样。

柳爷:你要不爱我,我最爱钱,你要爱我,你就是我的命。

我又蹦起来踹iPad,一边踹一边喊:刘敏!你居然是这种人!你你你居然是这种女人!……哎?不对,刘敏她不是这种女人……

看电视剧《老农民》时,我的iPad彻底坏了。

怪她!谁让她在剧中演了个那么惹人烦的马小转,灰头土脸一身补丁的一个乡村农妇,脸脏得啊,垃圾堆里刚拔出来的一样,嘴又碎,乡村小喇叭。刘敏你怎么变得这么嘴碎啊?我印象里的刘敏哪儿有这么邋遢这么难看这么讨厌……

她演的每部剧我都看,看了一年又一年,看着她从龙套跑起,跑成了一个声名鹊起的大青衣。某种意义上说,她可以算是她那个年龄段戏最出色的女演员。

她在演员这条道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好,我高兴,却也越来越难过。

好吧,她再做主持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大家再度主持搭档,越来越渺茫。

(十三)

我曾好多次路过高碑店,还有横店,遇到了很多人,但没能遇到我想要的重逢画面。

我曾有过两次候机楼里的狂奔,一次是武汉天河机场T2航站楼,一次是北京首都机场T3。

延误广播里在喊她的名字,我管不住腿,往登机口跑,一次看见了但不是她,一次什么鬼也没看见,反误了自己的航班。

时间一年年过去,草一样的惶恐慢慢抽条,有过担心,担心时间无情第一,把族人疏离成路人,又将浓烈稀释成寡淡,复又别两清。

这种无奈感持续过一段时间,后来想想,却是我多虑了。

33岁时,我又多平行出来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个野生作家。

从第一本书开始,我的读者留言里就有许多演员,个中不乏知名演员。他们的留言大都有一个共同点,都说:有个朋友送了我你的书,非逼我看一看,我看完后……

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个朋友会是谁。

三年三本书,每本她都买来送人,给那么多人送了那么多书,一定花了她不少钱。

我能想象出她买书时的神情,送书时的神情。

会带着一丝骄傲吗?嗯,破孩子应该没给她丢脸。

……

我们后来恢复了联系。

默契依旧,都没去提那场分别。

她说你好吗,我说我好呀,我说你好吗,她说当然了……

她喊我去探班,我喊她去大冰的小屋玩,我告诉她那是我作家身份之外的另一个平行世界。

那年年末,她的戏杀青,第一时间飞来找我玩。

我买了菜打了酒,洗了头洗了脸,我烤了一根大玉米揣在兜里,打算见面后掰开,分她一半。

一见面她就嚷嚷:你都蓄胡子了,唉,像个大人了,以后不能揪你耳朵了。

我把玉米递给她,我忘记了掰开。

她问:你傻笑什么?

我说:……我想和你使劲多说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抹眼泪,边哭边笑:你个傻瓜……

她说:我也想和你使劲多说说话,但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满桌子的菜凉透了,我们并肩坐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坐着就好,挺好的。

算了结尾吧,我这会儿心里不好受不写了。

(十四)

还是想念,抑制不住地想念。

想和你再度急三火四地跑出化妆间,穿过狭长的走廊,重新站上那方舞台。

手牵着手相视一笑,咱们再说一次开场白:

阳光快车道,欢迎你来到,我是刘敏,我是大冰。

……想想而已,我知此番场景今生再也无缘重现。

You and I have memories

Longer than the road that stretches out ahead

Two of us wearing raincoats

Standing so low

In the sun

——The Beatles Two of us

像歌里唱的那样:

你我的旧时光,如那漫漫长路,永不消亡

我们俩披着雨衣,屋檐下伫立,阳光在上

刘敏,你离开山东卫视已经很多年,走了走了我也走了,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这篇文章算是我的正式告别。

我在这儿等了你很多年。

其实很多年前就想离开,可总是对自己说再等等,说不定能等来奇迹,能等到你重新回来。

等啊等啊等啊等……

等啊等啊等啊等……

走了走了,等不下去了,再等就老了。

临行临别,并没留太多遗憾。

你明白的,我留恋的从不是旧日的辉煌、昔日的掌声、昨日的喝彩。

难以忘却的,只是若干年前的那方舞台——

在那方耀眼而荒凉的舞台上,我曾有过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我曾经有过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姐姐对我的好,我记着呢。

姐姐,你老是喊我破孩子,我却从未当面喊过你一声姐姐。

(十五)

你是看着《阳光快车道》长大的山东小孩儿吗?

你今年多少岁了?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个故事也是写给你的。

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也不问,故事讲完了,一个时代也就结束了。

很荣幸,能陪着你一起走过那些旧时光。

很荣幸和你一起,给那段岁月画上句号。

读到这一段这一句的这一刻,和曾经的自己说声再见吧,发现了没,你终于长大了。

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该谢幕了。

就用这篇文章,最后送你们一程吧:

祝你永不孤独。

祝你过得好。

祝你阳光快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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