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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鲜血的洗礼 2

李太夫人看到蟊贼儿子革命一场落到这步田地,回来齐家了,再无一句责骂与抱怨。老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连两天任啥没说,只听边义夫和王三顺倒肚里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生活上,李太夫人让家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照应得很好,还好声好气地和边义夫商量着,给小孙子起了名字。根据边家"礼义济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小孙子该是济字辈的,便由边义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边济国,字,荣昌。李太夫人这番举止让边义夫和王三顺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动,主仆二人一致认为,老太太实是太宽厚了。因着李太夫人的这份宽厚,边义夫和王三顺就都收了心,只当以前是做了场大头梦,打算着就此洗手,呆在家里好好过自己庶民百姓的小子,甚至还商量好了再到尼姑庵爬一回墙头。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却把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起传到二进院自己房里,对边义夫和王三顺说,"你们主仆俩歇也歇够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得走了。"边义夫觉得很突然,"娘,你……你让我们到哪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没。瞒你,毕……毕洪恩和钱中玉要……要杀我呀!他们已杀了那么多人,把霞姑奶奶都杀了,还……还活埋了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让我当花捐局会办是假,想杀我才……才是真……"王三顺也说,"老夫人,边爷难哪!实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李太夫人道,"我并没叫你们回新洪城,只叫你们走。你们当初不听我的劝阻,非要做革命蟊贼,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想做顺民也做不成了!现在,你们的毕大人和钱旅长要杀你们,日后灭了革命党,大清圣上重坐龙庭也要杀你们。你们得清楚:从伙同霞姑那个女强盗攻城的那日起,你们都没退路了。"前途被母亲道破后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边义夫面额上渗出了汗,脸也白了。李太夫人继续说,"义夫,你不要怪娘心狠,你既已参与谋反,为大义娘不能留你;谋反后又落得这么个被人追杀的结局,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于私情为你着想,你呆在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出去了,没准倒还有一线生机……"

边义夫抹着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问母亲,"可……可我还能去哪呢?"李太夫人说,"进桃花山。我替你想了两天两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你和三顺不说了么?九团还有四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顺得去找他们,得靠他们的力,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两个乱臣贼子拼到底!"这更让边义夫吃惊,他再没想到,素常对桃花山里的强盗恨之入骨的母亲,会主动提出让他和王三顺进山投靠匪贼,便以为母亲是捉弄他和王三顺,"娘,你要是气我,就打我两巴掌也好,只是别再这么挖苦我了。"李太夫人摇摇头,"都到这份上了,娘还有挖苦你的心思么?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当年你那不争气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点不像我这个为娘的,倒活脱像你爹。正是个没事一身胆,逢事面团团的东西!"王三顺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这般说哩!我边爷还算是有点胆的,攻城那日,老北门没人敢下令开炮,就边爷下了令,连开三炮,才有了革命的成功。"李太夫人定定地看着边义夫,"义夫,只要你还有胆就好。你不是做过反贼的督府兼旅长么?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里的弟兄编起来,再下一次令,再轰一次城,再连开三炮,把姓毕的和姓钱的这甥舅俩轰出去!别坐等着他们来杀你们,剿你们!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做那退隐山野的大头梦了!你们既上了贼船,最好的结局便是去做窃国大盗!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古人早就说过的!"母亲无意中说出的窃国大盗一语,让边义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尽管边义夫知道,忠*的母亲并不是真想让他去做"窃国大盗"可他却由这句话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线光明,看到了一个男子汉轰轰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标。当夜,边义夫倒在火炕上吸了两钱大烟,又和王三顺商量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再进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毕洪恩和钱中玉是谋反兵变,他要以督府兼省军第三旅旅长的名义,亲率第九团的弟兄们去讨伐。他还可以到省城寻求大都督黄胡子和刘建时师长的支持,他能活动的天地大着呢!想得浑身燥热,边义夫等不得第二天天亮了,拉着王三顺,收拾东西要连夜走。李太夫人也不拦,边郁氏抱着儿子,拖着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语劝。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里仅有的九百两现银,分做两包,用一层层布包好了,交给边义夫和王三顺,要边义夫和王三顺用它做招兵买马的花费。边义夫心头一热,噙着泪跪下来给母亲磕了头。王三顺放声哭着,也跪下给李太夫人磕头。李太夫人看着跪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叹着气说,"你们二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虽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孽障;这次谋反又一起共过患难,今日我老太太作主,你们就拜个金兰兄弟吧!日后出门在外,再没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称,相沐以助吧!"边义夫和王三顺挂着满面泪水,依着李太夫人的心愿,点烛熏香,结拜了金兰。而后,王三顺从牲口棚里牵出家里仅有的两匹马,给马备了鞍,一人一匹,牵出了边府大门。主,"人在上马石前上马时,李太夫人又说话了,要边义夫等一下。边义夫重回到母亲面前,问母亲还有啥吩咐?母亲把泪水涟涟的边郁氏和大小姐、二小姐都叫了过来,让她们一起给边义夫磕头。大小姐不干,说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强盗,她不给强盗下跪。李太夫人厉声说,"就算去做强盗,他也是你爹!"大小姐这才很委屈地给自己老子磕了头。边义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进山不比上次,有一场民族革命可指望,这次确是逃亡,啥时能回来,甚或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了。心里头一回对母亲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软,又在母亲和边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说,"娘,你们多保重,至今往后,你们就当……就当我死了吧!"言毕,再不敢流连,走到上马石旁,急忙上马走了。

望着儿子和王三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门口的台阶上立着,默默地落泪。后来,就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倚着门框呜呜哭出了声,并于哭声中一口一个"孽障"的骂。"孽障"当夜还在梦中,一副小淘气的样子,躺在她怀里笑,躺在请来的奶娘怀里向她笑,还追着满院的小鸡小鸭笑。丰富多姿的笑却被一阵马蹄声踏飞了。天刚放亮,桃花集就被新任旅长钱中玉派来的马队围了。马队的营长不说是来抓边义夫,只说是奉毕督府和钱旅长的令,来请边义夫到城里走一趟。对李太夫人,营长也很客气,说是毕督府和钱旅长都知道老夫人是义民节妇,实属风世楷模,正拟呈文省上,造册具书证明,按例褒扬。李太夫人不听这些废话,只问,"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找这孽障干啥?"马队营长说,"边爷仍是督府委员兼花捐局会办,毕督府要请边爷上任视事呢!"李太夫人淡然一笑,"去回禀你们毕督府,就说这孽障永远不会上任视事了!"马队营长急问,"边爷既不上任视事,如今又在哪里?"李太夫人仰脸看着灰白的天空,"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碴,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兵变之夜抑或是剿匪之夜骤响的枪声,被许多遗老遗少们认定为成功的复辟。一时间传言四起,道是毕洪恩和钱中玉皆是有良心的大清忠臣,虽置身乱流仍念念不忘皇上浩荡圣恩,择机灭杀了新洪城中的反贼乱党,即将奉密旨发兵勤王。又道是反贼之督府边义夫惶惶不可终日,日前已被其母——深明大义的义民节妇李太夫人亲自擒拿归案,押在牢狱,只等毕大人和钱大人发兵勤王之日便开刀祭旗。遗老遗少们盘在头上的辫子公然落下了,大清的龙旗赫然出现在新洪街头。宣统恩科进士秦时颂更大天白日闯到督府衙门,见了毕洪恩跪倒便拜,光亮的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秦时颂涕泪俱下,把毕洪恩称做文天祥第二。毕洪恩便十二分的惭愧起来,觉得自己实是下作,竟在起乱之时服膺了匪类,而没去做文天祥。

毕洪恩眼噙热泪,扶起秦时颂,感叹说,"兄台呀,你才真是文天祥哩!"秦时颂说,"毕大人,我们都要做文天祥,都要有气节,宁死不事二主,宁死不为二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国?呸,什么东西!泱泱一个大中国没有皇上怎么成?还不乱了套!别处不说,就说咱新洪,这一年多被民国闹成了什么样子?简直……简直是不可言也!"毕洪恩应着,"是的,是的,所以,我和钱旅长就顺应民心,把他们剿了!"秦时颂赞道,"剿得好,剿得好啊!毕大人,你和钱旅长这是解民于水火倒悬呀,是大忠大义呀!听说你和钱旅长正准备发兵勤王?不知定在何日?"毕洪恩一怔,"谁说我和钱旅长要发兵勤王?谁说的?"秦时颂说,"外面都在传哩。"毕洪恩沉吟片刻,颇为痛苦地开了口,"秦兄台,和你说心里话,勤王的心我和钱旅长都是有的,那力却没有啊!勤王和剿匪不是一回事,没有足够的兵力是万万不可行的!"秦时颂头一昂,"毕大人此言差矣!昔楚国三户尚可亡秦,今日毕大人和钱大人手中有一旅人马,安知不能勤王乎?大人须知,民国政体不合我国国情,更不合民意,中国老百姓是不能没有皇上的!大人只要打出勤王旗号,必能得到天下响应!"毕洪恩捻着下巴上几根黄须,沉思不语。秦时颂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毕大人,你想想,中国没有皇上怎么得了呀?这民国之民字又是如何得了呀?国家神器四万万草民百姓皆可窃之,皆思窃之,岂不要天下大乱?五服十六国的乱局岂不又要重演一回?所以,晚生一直以为,中国只可君主立宪维新图强,断不可革命毁国失却根本!晚生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如吾等不能忠心勤王保皇上复位,天下必将由此大乱,我中华文明古国五千年传统必将毁于一旦,你我日后将于内忧外患之中死无丧身之地也!"

毕洪恩尽管心里惭愧着,却绝无丝毫勤王的念头。事情很清楚,他和外甥钱中玉不能逆势而为,他从心里敬重秦时颂,却不能去做秦时颂,拿鸡蛋去碰石头。便好言好语地对秦时颂说,"兄台所言极是!只是勤王之事非同小可,成则青史留名,败则后果不堪设想,兄台且容我和钱旅长再想想吧!我们总不能事无把握,就打出勤王旗号,让新洪子弟白自流血的。"秦时颂挂着满面泪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激烈地叫了起来,"该流血就要让他流!晚生头一个去流!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人,你我皆大清进士出身,都沐浴浩荡皇恩,今日正是报恩的好时候!大人啊,咱宣统小皇上尚在冲龄啊,民国乱党贼人和袁项城就将他废了,岂不痛哉!圣祖仁皇帝冲龄亲政,手夷大难,平定四海,青史留名,民国乱党贼人又安知宣统小皇上不能奠定寰宇,完成中兴之大业乎?大人,咱宣纷小皇上天纵英明啊!"恰在这时,钱中玉匆匆进来了。秦时甥又冲着钱中玉胡乱磕头,"钱旅长,钱大人,求你们发兵勤王救救咱宣统小皇上!晚生愿为你们二位大人牵马坠蹬……"钱中玉呆住了,看看跪在地上的秦时颂,又看看舅舅毕测恩,一言未发。毕洪恩再次拉起秦时颂,"好了,好了,秦兄台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一旦有时机,我和钱旅长必会发兵勤王的!现在却不成,现在,要想法继续剿匪哩!匪首边义夫逃逸眼下啸聚桃花山,不剿平必有大患呀。"秦时颂很吃惊,"不是说边义夫已被捕获,正要择日开刀问斩么?"钱中玉阴阴看了秦时颂一眼,"等你进士爷去斩呢,你既有心勤王复辟,倒不女[先把桃花山里的边义夫斩了,也了却我和毕大人一份大心思!"秦时颂这才知道,市面上的传言颇为不确,不但勤王的事渺茫得很,就连匪患亦为剿绝——那反贼督府边义夫如何兢让他逃逸了呢?还想再问,钱中玉已很不耐烦了,一声送客,将秦时颂驱逐出门。在门口,秦时颂极力回过头来,又冲着毕洪恩叫,"毕大人,匪患剿绝必得勤王啊!"毕洪恩连连道,"好,好,秦兄台,勤王之事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秦时颂走后,钱中玉拉下了脸,"勤什么王?老舅,你糊涂了不成?咱现在可是民国新朝的官吏,你老是督府,我是旅长!真保个皇上回来,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放着民国新朝的旅长不做,再回头做个吃气的小管带?简直是岂有此理!"毕洪恩不高兴了,"钱阿三,你心里怎么只有你自己?就没有社稷国家?你就不想想,中国没个皇上怎么得了呀?就不想想小皇上才十岁,就被这帮乱臣贼子废了,满朝忠臣良将并那举国义民百姓又作何感想呀?"钱中玉没好气地道,"那好,老舅,你就和那位进士爷发兵勤王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兵从哪来?又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会跟你们去干!老舅,你不是不知道,边义夫把个督府衙门的大招牌挂到了桃花山,正在招兵买马要讨咱的逆,你倒好,正把个逆的借:送给了他!"

毕洪恩这才彻底清醒了,只得把一颗忠于前朝的心暂且收了回来,去面对眼前恼人的现实,"阿三,快说说看,这个边义夫,你打算怎么对付?"钱中玉说,"得问你呀!剿匪那夜,我要把边义夫干掉,你就是不允,还让他做花捐局会办!"这确是失策,毕洪恩想,那夜真依着外甥的意思,把边义夫杀了,今日便没了这些麻烦。嘴上却不认账,故作高深道,"阿三,不是老舅教训你,政治上的事你真是不懂,当时形势必得体现民意嘛!我这督府是民意拥戴的结果嘛!民意体现过后,我不是依着你的主意,让你去干掉姓边的么?"钱中玉看了毕洪恩一眼,"晚了!你就等着姓边的再攻回城吧!"毕洪恩被钱中玉目光中的鄙夷弄得极是恼火,觉得做了旅长的外甥实是不堪得很,脾气一天大似一天,眼里已无了他这个舅舅,因之气道,"就算边义夫攻城也是你的事,你做着旅长,又不是我做旅长!"钱中玉说,"说得是,所以,老舅,我就不能容你这般胡来!剿匪之后,龙旗都出来了,辫子也不剪了,这不是反逆民国又是什么?今更好,竟在堂堂督府衙门谈起了勤王复辟,被省城大都督黄胡子知道如何得了?找死不成?你就不怕黄胡子把省城的两旅省军开过来,助着边义夫讨咱的逆么?"毕洪恩惊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拿架子了,"那你说该咋办才是?"钱中玉手一挥,"龙旗不准挂,辫子还要剪,不能给黄胡子和边义夫留下任何藉口,尤其是勤王复辟之事,提都不能提,那个姓秦的狗进士再提什么勤王,老子一枪毙了他!咱得让省上承认咱是剿匪!"毕洪恩问,"黄大都督承认咱是剿匪么?你派到省上的弟兄是咋说的?"钱中玉说,"霞姑这干人是匪,黄胡子原本知道,现在极是疑惑,道是霞姑和她的民军有功于民国,怪我们处置失当,声言此事不算完,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倒是原新军协统刘建时受了我们的好处,为我们说了些话,眼下便僵着。据说,黄胡子和刘建时早已不和,也在明争暗斗。"毕洪恩眼睛一亮,"那就好,我们就靠定刘师长,继续剿匪!"

钱中玉说,"真剿也难,边义夫不是霞姑,是新洪光复后民意公推出的首任督府,曾以文代电宣达全国,现在仍打着督府的旗号,如何剿得?"意味深长地看了毕洪恩一眼,"老舅,当初}既没杀掉他,只怕还要对他和平让步哩!"毕洪恩狐疑地问,"怎么和平让步?"钱中玉道,"让他回新洪复任督府之职嘛!"毕洪恩气得浑身直抖,"钱阿三,你……你……你,你混账!你混账!你狗东西敢让姓边的复职,我就……就先挚起大清龙旗,在这督府衙门誓……誓师勤王!"钱中玉一点不恼,笑笑地看着毕洪恩,"老舅,你不要急嘛,我说的只是一种设想!你不干就算,别给我提什么誓师勤王的鸟事!还有一个设想我没说呢:我也可以把旅长的位子让给边义夫,只是不知道边义夫做旅长,老舅您这督府还干得下去么?"边义夫真做了旅长,他这督府如何干得下去?毕洪恩呆住了。钱中玉便又说,"所以,老舅,你就别成天坐在大衙里做那复辟的大头梦了,得赶快找商会的那帮守财奴勒银子去!没有银子壮着弟兄们的胆,谁替你剿匪守城!老舅,我今日到这儿来不为别事,只是告诉你:我以省军名义从本洋行订了批枪弹,需五万两银子,你得赶快去给我筹!"说罢,昂昂然,大英雄一般走了。

钱中玉走了好久,毕洪恩仍是气愤不已,越想越觉得秦时颂说得有理:民国这个民字最是要不得!没了皇上,国家神器草民皆可窃之,皆思窃之,纲常礼乐也就崩乱了。放在过去,这个钱阿三岂敢这样放肆地和他讲话?岂敢!又想,自己这新朝督府做得实是窝囊,一天到晚尽给城里的这帮兵爷筹饷筹粮,弄得像个军营里的钱粮师爷,竞还不落好,竞还要吃钱阿三这歪货的威胁!因着心下的气愤,益发怀念起小皇上坐龙庭的好时光,便在新朝军政府督府衙门里一遍又一遍恶毒至极地诅咒起新朝来,有一阵子甚至还希望边义夫那匪能给钱中玉这匪来点扎实的教训。

边义夫绝不承认自己和手下弟兄是匪,尽管督府和旅长的印信全在兵变之夜被"逆贼"缴了去,新洪督府的大招牌仍打着,大汉独立省军第三旅的旗号仍扛着,进山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大肆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对新洪城里"逆贼"钱中玉迅速扩充起来的两团人马,边义夫视若不见,堂而皇之地以霞姑手下的四百余号兵变残余弟兄为班底,在极短的时间里又组建起了一支兵员逾两千之众的省军第三旅。在毕府鸿门宴上大难不死的胡龙飞由营长升了九团团长,忠心耿耿的侍卫副官王三顺做了十团团长,上百号九团老弟兄摇身一变,全成了营长、连长。一场兵变又奇迹般地造就了更多的官长与官兵,喜得老弟兄们直咧嘴,都对边义夫极是佩服。边义夫就此有了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队伍。嗣后回忆起来,边义夫仍认为,他真正的军人生涯不是从光复之役炮轰新洪老北门开始,而是从民国二年在桃花山下招兵买马开始的。未来驰骋了大半个中国的边家军就是从桃花山下一步步走上了中华民国的政治舞台,创造了历史,并且轰轰烈烈地演迸着历史。

创造历史的原始资本只有九百两银子,那是母亲李太夫人当时所能拿出的全部积蓄。边义夫到死都忘不了,自己让王三顺把九百两银子摊摆在忠义堂的大桌上,对胡龙飞和手下弟兄说的话——这番话后来被众多或明或暗的敌手们称做"明言窃国",道是民国二年的边义夫就不是好东西,就决心做窃国大盗了。而另一些随着边义夫腾达起来的老弟兄却说,他们边帅不过是道破了天机,比那些打着革命和民众旗号祸国殃民,且青史留名的一个个更大的混账要磊落得多。

"明言窃国"的事,发生在边义夫和王三顺逃入桃花山的第八天。那天,受伤未愈的胡龙飞和弟兄们要下山绑票,边义夫听说后,在忠义堂大门口硬把他们拦住了,端出督府兼少将旅长的身份,厉言峻色说,"……弟兄们,想一想看,我们都是什么人?还是土匪吗?不是了!从新洪光复之起,我们就是省军第三旅的官兵了!官兵绑什么肉票?不丢人现眼呀?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要绑就去绑国家!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弟兄们都没听说过么?放着王侯将相不当,却要走老路去做贼?这叫什么?这叫没出息!"胡龙飞和众弟兄全被边义夫震慑住了,也全被边义夫公然说破的玄机吸引住了。边义夫挥挥手,让王三顺把那九百两银子扛过来,"本旅长这里有九百两银子,还有督府和省军第三旅的旗号,就这两笔家当,弟兄们说说看,咱还能干点啥不?若是弟兄们都没信心,就一人拿点银子走人。若是有信心,还没忘了咱霞姑奶奶是咋死的,就给我用这些银子买麦磨面蒸大馍,竖旗招兵去!招来三十个人,你就是排长;招来一百个人,你就是连长;招来三百个人,你就是营长!"还特别点了胡龙飞和王三顺的名,"胡营长,王副官,这事你们领着干,有本事各自招来一千人,都做团长,一个九团,一个十团!待得兵强马壮了,就再去攻回城!"胡龙飞并众弟兄热血灌顶,全服了边义夫。边义夫话头一转却又说,"然他娘的而,只要这省军第三旅的旗号打一天,各位就不能再做鸡鸣狗盗的事,就不能再坏我省军第三旅的名声!咱得接受教训,咱的弟兄要是不在新洪城里那么扰民害民,能有出城整肃这回事么?让人灭得这么惨么?咱不能在一个坎上摔倒两次!所以,本旅长今天要郑重宣布一下:从今开始,咱得实行四民主义。哪四民主义呢?就是不扰民,不害民,专保民,专爱民。这四民主义,将来要印在弟兄们的军装上!好了,本旅长再说一遍: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

大规模的招兵买马就这么开始了,也就这么成功了。其时正值春荒,刚出锅的白面大馍成了最好的招兵旗,吃边家的馍当边家的兵,天公地道。至于做这边家的兵去打谁,没人多问。两千多号人马转眼间全招齐了,桃花山上下,口子村内外,一时间全是些舞枪弄棒的汉子。看着这些四民主义的新战士,边义夫心情很好,抄着手,对刚升了团长的王三顺大发感慨,"三顺,知道么?这就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王三顺应和说,"是的,边爷,春风吹又生!"转而一想,人家当兵分明是冲着白面大馍来的,和春风关系不大,便又纠正说,"边爷,是大馍吹又生哩!"边义夫大笑起来,"说的也是,三顺,确乎是大馍吹又生,确乎!三顺呀,你看出来了么?只要咱中国如此这般的穷下去,咱就兵源滚滚,就不愁招不到讨逆的兵!咱手里有足够的大馍也就等于有了兵!"王三顺尽管已和边义夫结拜了金兰,做了团长,心里仍把边义夫看成主子,把第三旅军营看作边家大宅,处处替主子着想,"边爷,这兵招得也太贵了点,我替你算了一下,合成五个馍招来一个兵,有点亏哩!"边义夫说,"亏什么?便宜哩!走遍世界只怕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兵了。"王三顺说,"边爷,还是贵哩!咱招来的兵日后还得吃馍呀?咱有多少馍让他们吃?老太太给的九百两银子早花完了,还硬赊了人家十大车麦才维持到今天。所以呀,边爷,我就想了,"王三顺看着晴好的蓝天神往起来,"边爷你说,咱招来的这些兵要是没长嘴多好?光给咱打仗不吃粮。"边义夫先还笑骂王三顺,"好啊,三顺,你狗东西就去给我招些不带嘴只打仗的兵来……"话没说完,心下已慌了:天下哪有不带嘴的兵呀?就算不喂大馍也得对付着往那些嘴里喂些别的吧?两千多号人马,一天得耗多少粮?还不把人吓死!招兵成功的愉快,瞬时飞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烦恼和惆怅。

艰难的日子就此开始了,先是大馍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接着,玉米饼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再接着,连一日两餐的稠粥也有滑往历史深处的趋势了,而边义夫带着弟兄们种下的大烟才刚刚开花,能换钱的大烟膏子还渺无踪影,弟兄们的大锅里已是清汤一片,人影可鉴,这如何了得?

弟兄们反了。十团三营五连士兵查子成拒绝操练,当着团长王三顺和一团弟兄的面,点名道姓大骂边义夫,说是这鸟旅长缺德坑人,招兵时说好大馍管够,现在连掺麸子的玉米饼子都吃不上,许多弟兄饿的吃观音土!查子成生得五大三粗,黑金刚似的,肚子也出奇的大,在招兵站蹲在地上一口气吃了八个大馍,被边义夫亲眼看到。边义夫当场夸奖说,好兄弟,本旅长要的就是像你这样能吃能干的兵——吃,好好吃!查子成站起来又吃了四个大馍,吃罢还问,边旅长,当了您老的兵,能天天这么吃么?边义夫极和气地说,那当然,没大馍给弟兄们吃,本旅长还招什么兵呀?!如今查子成把边义夫说过的话全记起来了,骂着吼着,要见"鸟旅长",问"鸟旅长"要大馍。王三顺下令把查子成捆起来。查子成早年进过武备学堂,并不好捆,抡着操练的白碴木棍,扫倒了不下二十号弟兄,且于厮打的混乱中揪住团长王三顺做了人质,拧着粗脖子杀气腾腾地宣布说:如果今仍是吃不上大馍,就吃王三顺的人肉!吓得王三顺当场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这就惊动了边义夫。边义夫赶来时,王三顺仍处于可能被吃的地位,一只手被查子成狠狠拧到了身后,脸仰着,身子向后倾着,裤腿还在往地上滴水。边义夫一看就急了,和查子成商量说,"兄弟,就算暂时没有大馍吃,也不能就吃你们王团长的肉啊!王团长的肉并不好吃,又粗又硬,我是知道的。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不吃你们王团长的人肉,吃马肉吧,本旅长把自己的马杀了给弟兄们吃好不好?"弟兄们没谁敢做声,更不敢叫好,只有查子成叫了声"好。"边义夫说,"兄弟,那就把你们王团长放了吧!"查子成粗脖子一拧,"不!边旅长,我现在就要看你杀马!"

边义夫真没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犟种,万般无奈,只得令人将自己的大白马牵来,当着查子成的面予以屠杀,煮了一大锅马肉给查子成和五连的弟兄们吃。查子成一气吃了五大碗,吃罢,大碗一扔,跪到边义夫面前说,"边旅长,你仁义,小的也得仁义,你的大白马让小的吃了,小的往后就是你的马,任你骑,任你打!小的保证比你的马好使!"边义夫扶起查子成,"兄弟,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做我的侍卫副官吧!王三顺就做过我的侍卫副官,看看,现在已经是团长了!"查子成说,"边旅长,小的不做团长,就做你的侍卫副官!"边义夫说,"好,好,难得你这么实诚!"这话一说完,谁也没想到,边义夫脸一拉,指着查子成道,"然他娘的而,你狗东西既做了本旅长的侍卫副官,就得懂规矩,就不能殴胁长官,嚣闹军营!"冲着王三顺喝道,"王团长,给我把查副官抽三十鞭,你亲自抽,抽完以后再告诉他,怎么给本旅长做侍卫副官!"这三十鞭抽得查子成口服心服,挨完鞭子第三天,查子成带着满身血痂找边义夫报到去了,这样,查子成继王三顺后,成了边义夫的第二任侍卫副官。

那段日子真是熬人呀,不但是边义夫的马,后来,团长、营长、连长们的马也陆陆续续全杀绝了。他们既做着官军,又在边义夫的教导下信仰了"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四民主义,民间的肉票就不能明目张胆的绑,只能以督府的名义"借"。有时"借"来银子竞买不来粮。新洪这鬼地方实是太穷了,不是因着这份让人透骨寒心的穷,边义夫也无法大旗一竖就招到这么多兵。民国二年那个漫长的春季,无疑是边义夫一生中的最低谷。有一阵子,边义夫甚或怀疑自己是上了命运的当,似乎老天爷在坑他,在戏弄他,让他招来这么多嘴——是的,不是兵,是嘴——来啃他。这期间还做了场恶梦,梦见大头大脑的王三顺真就被查子成吃了。查子成的嘴很大,血淋淋的,把活蹦乱跳的王三顺用手拍拍扁,夹在大馍里三口两口就吃掉了。醒来后一身冷汗,悄悄和王三顺说了一回。王三顺说,"边爷,你别以为这是做梦,那日你不把马杀给查子成吃,没准他真敢啃我!当时他狗日的眼光凶的像狼,滴血哩!边爷呀,咱可真得快快想法去讨逆了,再不讨逆,这些嘴们可怎么办呀?!"边义夫想了想,"那么,就……就准备讨逆吧!"冲着桃花山下如瘴如烟的景致扫视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只有尽快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些逆贼打上一仗,才能把嘴变成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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