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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Chapter 9

我没有想到,盖乌斯此去坎帕尼亚,是完成一项大事。他从坎帕尼亚的军营写信告诉我,他在那里募集了一支军队!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甚至只是写在附言中,却足以令我震惊。

我匆匆赶到梅塞纳斯的住宅时,他正用传统的脂吸法【注1】提炼玫瑰花汁:木框内镶入的大块玻璃板上,均匀地涂着厚厚一层纯正的油脂。经过精心挑选的玫瑰花瓣,被铺到油脂上。殷红的花瓣在白雪油脂的衬托下格外娇艳。花瓣要常常更换,不能有一点枯萎。等待花汁被油脂充分吸收、油脂的颜色逐渐变深、饱和,即可得到浸满了花瓣精华的香膏。再用酒精加工,花香便可转移到酒精中,成为香水的雏形。

只有他如此耐心,亲自做这种事情,还当成一种悠闲的享受。他碰触每一片花瓣的样子,宛如治愈伤痕。我本来急不可待,赶来这儿是想追问他,但当他抬起头,用微含责备的目光、挑眉看我一眼,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像闯入花丛的一只乌鸦。

“夫人,请坐。”他的礼仪无懈可击,“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定了定神,坐到长沙发椅上,铺开的努比亚驼绒毯十分柔软。阴凉的房间里,弥漫着甜美的花香。我紧绷的情绪得到缓解。

“盖乌斯说,他募集了军队?”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柔。

“没错。凯撒安置在加拉西亚和卡西利努【注2】这两个市镇中的老兵,被令弟招募了。”他娓娓道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没有停下手中工作,“您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问了些关键的问题。他有条不紊,一一道来。我这才知道,原来盖乌斯早有准备。当初他前往西班牙参加凯撒的蒙达战役,以及去阿波罗尼亚求学时,就有意拉拢了一些军官。之前,阿格里帕先去坎帕尼亚,也是在那儿的驻军中做宣传工作。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阿提诺多洛斯那番话的意思。他借用汉尼拔与西庇阿的故事,是为了提示我,这是战术上的声东击西——

凯撒的军团旧部,对他非常感激、忠诚,随时准备披上铠甲,跟随他出生入死。他死后,这些为数众多的军官和士兵散布在各个殖民地,尚未解甲。其中小部分投向了打着凯撒旗号的安东尼和雷比达,大部分则对安东尼持怀疑、观望态度,尚未明确表态,只是静观其变。

近来,安东尼和雷比达忙于攫取权力、稳定罗马政局、对付解放者和共和派,没有分出太多精力来拉拢这些中立的观望者。这时,盖乌斯不能贸然前往坎帕尼亚,否则会立刻引起安东尼的警觉。所以,盖乌斯只让阿格里帕一人前往,自己留在罗马,花费大量钱财来讨好民众,暗中用各种方法对安东尼下绊子。安东尼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认为盖乌斯对民众的收买意义不大,小打小闹的伎俩也不足为虑。但盖乌斯真正的意图,是招募军队。

“盖乌斯才十九岁,在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眼中不过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募集到军队?”我仍有些不能置信。

梅塞纳斯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娇嫩的花瓣:“小凯撒的名字,是最强大的号召力。再加上大量的金钱投资和周到的宣传,以及令弟与阿格里帕的说服能力,不会有问题。当然,一开始不可能募集到很多士兵,但至少是个良好的开端。”

“阿格里帕的说服力?”那个单纯的少年并不是能言善辩的类型。

“您可别小瞧了他。连凯撒都说,他在军事指挥上很有天赋,士兵们信任他的能力。此外,他也是最好的宣传家。最有效的宣传,不是在演讲台上高谈阔论,而是以真诚的朋友的身份,在你身边为你考虑。而只有阿格里帕能做到这一点。他真诚,善意,毫无心机。只有他才能真正说服那些老兵。”

的确,阿格里帕一向有种号召力。他身边的同龄人都信赖他。

盖乌斯还派人印制了大量的传单,在军营中广为散发。一些传单甚至发到了安东尼麾下的四个马其顿军团中。在坎帕尼亚的老兵移民地,盖乌斯亲自与一些军官们磋商,并公开演说,回顾昔日凯撒的慷慨、英勇和仁慈,并以凯撒的名义号召他们重服兵役,并分给每个士兵五百德拉克马,还许诺他们会在退役后获得土地和不菲的退伍金。

不仅如此,盖乌斯还利用了一个秘密宗教,密特拉教【注3】。这个神秘的宗教是近些年从波斯传到罗马的,在军队里的影响力逐渐扩大,已有不少士兵入教。盖乌斯花钱贿赂了密特拉教的神官佩特【注4】,让这些神官为他说话。

我不禁联想到,大概卡尔普尼娅也知道这事儿,所以才与我一起组织了军官女眷的聚会。让那些女眷写信劝说自己的丈夫、兄弟和父亲,也是一种很有效的影响。

清甜的花香里,是梅塞纳斯悠悠的声音:“自从马略的军事改革,以募兵制取代征兵制,募来的志愿兵多是平民,出身贫寒。他们年轻时便进入军团,退役后往往无处可去。对他们而言,战争是唯一的职业,将领是唯一的希望。只有跟随一个英明而慷慨的将领,获得战争的胜利,分得战利品,退役后拿到一些自耕土地,人生才有希望。这就是他们拥戴凯撒的原因:凯撒战无不胜,凯撒无比慷慨。但凯撒死后,罗马立即陷入混乱和分裂。安东尼忙着大权独揽、排除异己,元老院的人整天吵吵嚷嚷,这些都令军人们失望。盖乌斯需要做的,就是让军人们相信,他能继承凯撒,带给他们希望。”

看来,盖乌斯早有完备的计划。静默了一会儿,我开口:“真没想到。”

“安东尼应该也不会想到。”梅塞纳斯微微一笑,“您应该为令弟感到骄傲。就像克拉苏所言:一个男人,若无力用自己的财产维持一支军队,就称不上富有。”

“但这是个过于大胆的举动。只要没有元老院的授权令,私人募兵就是违法的。盖乌斯并无统率军队的权力。他这样做,是冒着被指控为公敌的危险。”我忧心忡忡。

“现阶段,不用担心这个。元老院希望有人能牵制安东尼,绝不会有异议。”他雪白的手指捻起一朵带露的玫瑰,把一片花瓣含入唇中微微咀嚼,“而且,西塞罗已经决定扶植令弟。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小凯撒的军团就能从非法变为合法。”

“什么样的时机?”

他没有回答,指了指桌子上的几只香水瓶。精致的玻璃瓶,呈现出湛蓝、青绿、琥珀、绛紫等诸种色泽,宛如梦幻。

“这些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水。您可以挑一种带走。”他以他所特有的优雅微笑迎接我的目光,“女士不要老是忧虑这些事情,就像花朵不应承受果实的重量。”

“你认为女人不能干涉这些事情?”

“不,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这是令弟的希望。”

他所投资、信赖的,毕竟是盖乌斯,而不是我。之前我去妓院的事,应该也是他提前告诉了盖乌斯。我没有理由让他为了我而违背盖乌斯的意愿。

“但您永远是我的朋友。”他似能读出我的想法。

我笑笑,随手拿起一瓶香水,拔开木塞闻了闻:“谢谢。真是极好的香水。能否请你为我挑一瓶?你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欣然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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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广场上的公告板上就出现了新闻公告,用尖笔写在涂有石膏的特制木板上:小凯撒在坎帕尼亚招募到了三千个凯撒的老兵,把他们分成两个军团【注5】,由他自己和阿格里帕率领。

虽然只有三千人,对安东尼还远远构不成实际威胁,但安东尼仍然开始警觉。毕竟盖乌斯的宣传攻势都已经波及到了他麾下的军营中,他又远在罗马,不免担心军心不稳。盖乌斯还让人散布了流言,说布伦狄西乌姆的军队和殖民地的士兵,因为安东尼没有替凯撒复仇而对他不满,他们愿意帮助盖乌斯替凯撒复仇。为了加强对军队的直接控制,十月初,安东尼前往布伦狄西乌姆,以稳定军心,并把凯撒准备出征帕提亚的马其顿军团,召集到那里,同他会面。

据梅塞纳斯的眼线得到的消息,安东尼并不想带家属前往,但福尔维娅似乎担心他拈花惹草,坚持同去。所以最终,夫妻两人一道启程。这其中也有盖乌斯的功劳:罗马起了流言,说安东尼最近与女演员茜赛瑞斯【注6】往来紧密。茜赛瑞斯是著名的交际花,有很多达官显贵作情人,安东尼曾是其中之一。而且,事实上他们的确曾在布伦狄西乌姆同居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流言传到福尔维娅耳中,令她寝食不安,不愿让安东尼单独前往布伦狄西乌姆。

安东尼本来召集了四个军团,但只有三个军团抵达布伦狄西乌姆。另一个军团,在盖乌斯的宣传影响下叛变了,保持中立。即使如此,安东尼手上的兵力也远远多于盖乌斯所募的三千人。更何况,雷比达还率领了几个军团,随时可以为安东尼所用。所以,一个军团的叛变对安东尼来说影响不大,他应该也不甚在意,但很可能破坏了福尔维娅的心情。

此时,盖乌斯写了一封信给福尔维娅,嘲讽她,刺激她,暗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丈夫,对他毫无影响力,又暗示自己会让更多的士兵背离安东尼。盖乌斯还通过各种方式,营造了一些迹象,让她怀疑他已经在安东尼的军团中收买了人心。而一旦再出现叛变,军中更会人心涣散,引起骚乱。

新仇旧恨,让福尔维娅丧失理智。她试图找出那些散发煽动传单的密探,却无果。于是,她借用安东尼的名义,要求管理档案的文官,把那些喜欢捣乱的士兵的名单列出【注7】。然后,她从这些人中间以抽签的办法选了一批人,把他们处死,试图以此杀鸡儆猴、镇压可能到来的骚乱。虽然这的确让士兵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更让他们不信任安东尼,并且暗怀愤怒和仇恨。

安东尼得知此事时,已经晚了。据线人传来的消息,他和福尔维娅发生了争执,然后他派人把她送回了罗马。

盖乌斯又举行了一次演说。在演说中,他发誓为凯撒报仇。这与安东尼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出尔反尔,没有复仇的行动,引起凯撒旧部的不满。同时,盖乌斯强调了凯撒生前的宽容和仁慈,讲述了一个著名的事件:当凯撒发现手下的一名军官打算叛离自己、前去投靠敌人的阵营时,他没有施加任何处罚和责骂,甚至帮忙送走了军官的马匹和行李。盖乌斯说,如果有任何士兵怀疑他、打算离开他,他会和凯撒一样做,而不会像安东尼那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只凭自己的想象给士兵定罪,甚至残忍地下令处死。

与喜好奢华生活的安东尼夫妇不同,盖乌斯和阿格里帕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吃同样的军粮,用同样的物品,像战友一样与普通士兵建立关系。同时,盖乌斯严肃军纪,禁止百夫长和其他军官向士兵索贿。更重要的是,他尽可能多地提拔平民士兵,而很少直接指派贵族到某个职位【注8】。这给了占军团人数绝大多数的平民士兵很大的希望。

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盖乌斯。很快又有两个军团倒向了他。他亲自检阅了这两个军团的战斗演习,表达了喜悦之情,以此为理由,又给了每个士兵五百德拉克马,甚至许诺他们,如果他们战胜,每个人将获得五千德拉克马。

如此罕见的慷慨,让他麾下的军人对他十分拥戴。他们为他预备了带束棒的扈从,这是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他感谢他们给予他这样的荣耀,但拒绝了这一特权。据说,他声称:“我想把这交给元老院去做决定。如果他们知道你们的热情,他们会认真地考虑。”

但我不免心惊。据我的了解,盖乌斯根本不可能分给每个士兵五千德拉克马。他没有这么多钱,也无法再借到这么多钱。

“不用担心。只要胜利了,一切都会有的。”梅塞纳斯十分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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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免不了担忧。拥有了军队,就等于为战争做准备。何况这还是一支非法的军队。而盖乌斯才十九岁。

这些担忧,除了卡尔普尼娅,不能让外人知晓。自从凯撒去世后,她就公开声明不会再嫁。这被理解为“守节之妇”【注9】对亡夫的忠诚,赢来许多赞誉。但我知道实情。

静谧的秋日,凯撒宅邸的柱廊庭院。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风中有了凉意。那些夏日里浓重的绿色,被赤红、金黄、淡棕等深浅不一的暖色取代,仿佛有人点燃了一簇簇巨大的篝火。

卡尔普尼娅新买了一批珠宝首饰,正在赏玩、试戴。她坐在镜台前,首席贞女为她梳头。微风吹拂着她带刺绣的斯托拉,和她的缀满宝石的耳环。贞女仍是一身素衣,此时已取下头巾,只用纤细的黄金额环压在浓密的黑发上。她拈起一枚镶嵌红宝石的发簪,衔在口中,然后熟练地把卡尔普尼娅的长发编起来。她的手势那样轻柔,像秋风一样拂过肌肤,盘出典雅的发髻样式,最后插上发簪。

“这样好吗?”她低声问,像在哄小孩。单是她优美的嗓音,就让气氛变得温馨而又幽凉。

“很好。”卡尔普尼娅像握住嫩柔的菡萏似的,轻轻握住贞女的手,“你觉得这支发簪怎么样?”

“挺漂亮的,但我猜你更配蓝色。”

“我也这么想。”她们相视微笑,像两个围着果酱罐的孩子,一点点尝试它有多甜。

也只有在卡尔普尼娅面前,贞女的表情才会变得如此柔软。

然后,贞女坐下。卡尔普尼娅站起来,走到贞女身后,为她按摩,轻揉她的后颈。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有默契。

镜子里,映出两人的身影。她们通过镜子的影像,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一刻,光阴温柔。

我看着她们,放弃了打扰的心思。还是卡尔普尼娅主动道:“渥大维娅,你最近一定在担心小凯撒吧。”

我点头。

“如果我是你,这是我最不用担心的问题。”她望进我的眼睛,“你应该想想,等他成功了,你怎么办?那时的小凯撒,不再是以前名叫渥大维的蛹了,他会破茧而飞,像风一样从你目光所及之处飞走,而你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把握。”

我一怔,尚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风挟裹着清新的花香涌过长廊,树叶摇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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