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花苜蓿，极为重要。当这草铺满天地之间，行遍整个草原的时候，就是你我成势之时！”赵烈看徐平脸上的冻疮不见萎弱，反而愈发嚣张地盘踞在上面。“你这疮伤，没有一月，恐怕好不了了！”
徐平呵呵一笑，脸上的疮又裂开了一点：“哎呀，嘶……好不了便不要它好了，这种创伤不如你们军士半点――这紫花苜蓿如此能耐干燥？竟然在这种半沙漠、戈壁之中也能生长？”
赵烈琢磨道：“以前我也不清楚，总以为这苜蓿草就是三叶、四叶草，需要很多的水分才能生长。”
赵烈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混合着药草将徐平脸上两处冻疮好好地揉了揉，而后细细地盯着他的胡子：“要么刮了吧，这么碍事。”
“嗯，你动手吧。”徐平又忽然问道：“这二十万老弱病残，你打算如何安排。那宇文泰万一动手夺人，你可该怎么办？”
赵烈轻轻地给他刮了胡子，将他隐藏着的冻疮露出来：“你看这儿还有块儿小的，都让你挠红了。
我的想法在于积累自己的实力，如今世家大族将整个北方控制得如同用铁牢笼将一个孩童囚禁在其中一样。这时候的他们，才是最可怕的。
你我若不在夹缝之中寻找生机，他日若为人臣，手下无兵无才，何以用作筹码，要挟世家？”
徐平用手碰了碰脸上的药膏，咧着嘴，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你这不是说笑，推己及人，那世家大族何其可怕，你接触过必然清楚，我也是族人身份，对其掌控力度如何不知？这事儿你可要说准，莫要失了诚正。”
赵烈心里盘算了一下，从盛唐到安史之乱，李家的唯一家训，就是整死其余四姓五望，结束夏商以来世家独霸天下的局面。而四姓五望除了坐以待毙，便是将整个天下局面搅乱。
使用的手段与五胡乱华是一个手段，就是引诱外族人崛起，从而清理内部根本无法解决、根深蒂固的皇权。
而从唐初到唐末，那么几百年以来，五姓七望都是深深扎根在三公的地位上，相互勾结盘亘，却有相互怦杀。要说他们权力永固，实际上脆弱不堪。要说他们不堪一击，却在逆境中抬着脑袋挺了几百年。
他给徐平捏了捏那个冻疮，徐平则稍稍往后退了退：“不尽然，却也不能不重视。这些世家之于你我，纵然庞然大物，也有解决的那天。只是其中的过程，得经过多少子孙去牺牲，我就不知道了。”
徐平叹了口气，说道：“哎呀，子陵你可不知。咱们且说韦孝宽镇守玉壁，那几个世家从来不是什么利益争夺的人，却是利益最大化的主人。玉壁盘亘，坚不可摧，这一点东西两国人皆知之。哪怕神武皇帝亲往，也不曾解决一二。更别说如今置郡守备。除了京兆韦氏的几个重要的官制在韦孝宽的照料之下，荥阳郑氏要到的官职便有大小一百三十一个。
从都督到内兵史，自开府典冊到两曹
――粮曹与功曹，哪个不是他们掌握的？便是关陇李氏，也不能有半分不满。”
赵烈点头称是，他不得不承认，有很多事情，其实就是人堆出来的。何所谓家族势力，有时候理解起来就很简单，一个私塾里全是一个姓氏，一个军队里，抬头低头都是一个姓氏的人。
徐平又侃侃而谈：“宇文泰不要这些人，恐怕那些世家也在盯着这里，如果你做大了，他们愿不愿意看到，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你这紫花苜蓿，恐怕会被他们抢走！”
赵烈笑道：“我这次去见了王氏的人，王氏大宗长子王护王慎渊亲自出来接待我的。想必对我已经开始关注起来了，我也在权衡其中利弊。
要知道，古人训斥：两害相权取其轻。实际上是无奈的止损之举，我们还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做。
比如这紫花苜蓿，世家纵然知道了，也不会起什么觊觎之心。因为它不可能在内地生长，一片草场，焉能比十顷土地？如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时候退了耕田去种草，世家疯了不成？”
赵烈看着已经彻底刮干净的胡子，还有那些已经处理好的冻疮，嘴角的弧度忽然抬高，放下刀来说道：“今日之事，十之八九，我已经想清楚，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不可能处处照顾的到。只能一点一点去悉心培养，方才能有更好的结局。
粮草之事，已经解决，中午我们吃什么？”
徐平笑道：“你想吃什么？”
赵烈说道：“我知道草原之上有一种吃法，非常独到，你我今日便如此吃吧！”
他所说的吃法，就是后世的羊肉涮锅，还有火锅之流。作为后世的草原人，很难想象，羊肉不需要多少盐，甚至不需要各种佐料便可以那么的芳香。哪怕仅仅一点点的山韭花，就是人间顶级美味。
阿塔娜吃不得什么东西，由于她是妾的身份，除了能见夫君的亲兄弟，其他的场面都不能轻易出去露面。
卧榻之上，两人对坐，中间有一个铜锅，中间中空，上边儿放上很多青菜，还有豆腐，甚至草原上的蘑菇，还有赵烈亲手汆的肉丸子，都排列在上面。
门外千山冷，孤窗一点凉。两人口中哈着白气，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味儿，搓着手，等在一旁。像极了小时候赵烈拉着徐平烤蝗虫腿吃的情景，那么文弱的徐平，竟也有如此不顾整洁的一面。
“这次你去王氏后，可能否回家了？家中人儿可是等你等的很苦了，以前天天来信，问我你的踪迹，我也是回信安慰她。”徐平说着，在抽屉里那些信封通通取出来，扔在赵烈的面前。
甚至第一封信上，还有着尚未拆封的封印，甚至上面还有着淡淡的唇印。赵烈摸了摸上面尘封已久的痕迹，心里头莫名的痛苦。
“唉，我辜负她了！”赵烈眼泪差点掉下来，那酒水的浓烈，倒是帮了他不少忙，一杯浊酒下肚，狠狠地抹了
一下眼睛，装作若无其事。
“这次回去，你一定要守着她了，女子生养最忌讳夫君不在身边。”徐平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嘴里，“嗯，这个滋味儿，真是不错。那突厥王廷的人也这么吃？以前吃过铜鼎的锅，都是涮肉，从来没吃过这种半干的锅。”
赵烈却忧心道：“如今看来，回不去了。这里有两件事，好坏参半，你先听哪个？”
“先说好事吧，这个日子不太适合先听坏事。”徐平思揣赵烈自己也回来了，粮草也要回来了，至于卖了这二十万人？恐怕不至于。
赵烈说道：“好事便是王氏听闻我与幽州贾氏有交际，便在他们的承露台上宴请了我。王慎渊亲自来见我，也是属于这里的谋划。”
徐平说道：“这是极好的事情，以后十年，在塞北一带，根本无需顾忌其他世家了。你假我十年，我能为你养出战马二十万，壮士三千――那坏事呢？”
赵烈耸耸肩：“第一件坏事是我说我结识了贾氏贾智宾，第二件坏事……我……我睡了王慎渊的妹妹……”
“……”徐平羊肉都进嘴了，却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这是什么操作？这种时候，这种身份，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那王氏是什么势力，脚趾头想想也不会如此大胆吧？
赵烈解释道：“那并非也所愿，是她自己钻进我的房间来的。正遇到我转身……起初我不知道她是谁……”
徐平忽然拍了拍桌子：“你还能活着回来？这是十死无生的事儿，抓住了还了得？再者说，这天下还从未听说过女子用强的，你常年从军属伍，还能让女子给你拿下不成？
不对，这话我信了，别人也断然不可能信！”
赵烈苦笑：“我都清楚，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补救。如果我能将贾智宾这条路搭上，那王氏便定然不敢拿我怎么样。”
……
夜里的寒凉冰着赵烈的脚，那人心似乎也如坚冰一样。遥想当年，如今再担心着如今和过往，好像站立的角度不同了，很多想法也就不一样了。
阿塔娜已经睡下了，女子在这个时候很容易疲惫，吃不下的东西，喝不下去的水。每天慵懒得不行，有时候甚至直接饿醒找吃的。
生命的产生是一种折磨，那人们乐此不疲的事情背后，太多的血泪与心酸。它们藏在历史之下，却将整个夜空照亮，人们根本不知道，有的时候，黑夜……就是光明。
赵烈站在房子的外面，静静地吹着寒风，那草原上的夜色异常吓人，没有了后世的灯火通明，这里的一切都如同鬼魅一般，侵蚀人心。
这时候，一颗星辰，划破天际，将整个夜空分裂开来，直直砸向南方。天空的紫色气息忽然在北方凝聚，甚至将整个黑夜彻底抹掉。唯有南方那星辰，孤零零地跌落，再也没能出现。
赵烈琢磨道：“难不成又有人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