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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圣人冢(十一)

您的正文内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请在晋江文学城订阅本文更多章节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 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 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 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 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 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 ”青衫人笑道, “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 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 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 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 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 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 “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龙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跟这大放厥词的开窍蝼蚁一般见识,从容不迫地转向支修:“支将军,你看如何?”

“现在这些人间行走的年轻人啊,真是牙尖嘴利,我不像他那么会说。”支修也很平心静气地回答,“今天龙脉取不取得,你还是问它吧。”

他说着,伸手一抹,一把重剑凭空落在掌中。

有蓝衣惊呼道:“照庭!”

“照庭”——就是当年传说中挡住了数万澜沧妖邪与南阖大军的绝代名剑。

整个金平,没有一棵树的树枝子没让小孩捡去扮过的照庭!

黑龙对照庭反应很大,几乎一照面,凄厉的龙吟声就响彻天地,罩在安乐乡上空的乌云骤然浓稠。

庞戬一把按下奚平的脑袋,同时抬手撑开一把貌不惊人的黑伞,将两人一起遮住,伞撑开的刹那,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奚平只觉耳朵里一阵锐痛,一时失了聪。

一时间,伞外的一切……连同大雨都被雷吞了下去,别说那二位仙魔,他连近在咫尺的庞戬也看不清。

奚平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的大洪水中,死死地蜷在一片随时倾覆的叶子下,他万念皆飞,心里竟生出点找不着北的茫然来。

雷暴将安乐乡整个犁了一遍,支修猛地将照庭钉入地面,地面诡异的震颤瞬间停歇,然而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被黑龙卷了进去!

黑龙蟒蛇一般,与支修周身锋锐的剑气角力,贪婪地盯着青衫男人和他手中的照庭,像是想将一人一剑一起吞了。

耳聋眼花的奚平艰难地恢复了一点五感,感觉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庞都统按着他头的手在抖!

随后,他听见一声脆响,庞戬手中的伞面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伞骨直接折了。

庞戬方才同太岁照面时已经受了伤,此时再难以为继,脚下一踉跄。

奚平忙撑了他一把,庞戬摔在他身上,不提防吸了一鼻子少爷身上富贵逼人的熏衣香,给呛得扭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牵动了暗伤,他一口血紧跟着涌了出来。

奚平:“……”

不得了,他把天机阁的都统大人给熏吐血了!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扶着,还是为了庞都统好,把人推一边的时候,奚平听见一个气如游丝的声音:“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奚平撑住了庞都统,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披麻戴孝的将离。

方才那阵雷暴中,不管是天机阁半仙还是邪祟,都各自找遮蔽之处,将离被她那些人均缺件的同伴拽到了一扇棺材板下。

雷暴方才一过去,她就挣扎着从棺材板下爬了出来。

她像是被一口奇异的气哽着、烧着,非得立刻问明白了不可。

“你为什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将离魔障了似的,目光散乱地瞪着奚平,“不、不应该的……”

这会儿人人都很狼狈,只有奚平被庞戬护着,一根毫毛也没掉,无知无畏地呛声回去:“那我应该在哪?这位微服下凡的神姑,要么您给指点一下?”

因为急剧衰老,将离的眼眶骨似乎塌陷了一些,眼窝更大更深了,里面蜷着一对浑浊的眼珠。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分明被天机阁带走了,为什么你没把那块生辰玉交出去?为什么你今夜没有留在天机阁?”

在林中这么久,奚平就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将离肯定是把那什么驱魂香混在平时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腌成了个人形香炉。他本来就是个浪荡夜猫子,半夜三更碰见感染虫卵的倒霉蛋,自然就把人熏死了。死相很像被抢去做鬼媳妇的受害人,于是大家先入为主,认定这些人就是被抢了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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