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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有憾生(四)

姚启记得奚平的字迹, 即使十多年过去,也在一愣之后,辨认了出来。

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嚣张, 难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除了潜修寺,再不会有什么地方把姚启跟别人强行关在一个院里, 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同僚都淡淡的, 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不去主动结交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送上门?来。

说来可?悲,姚启有生以来, 朝夕相处过的同辈熟人,只有当年潜修寺丘字院的两个同院同窗——其?中一个还是他?噩梦常客,出现?次数仅次于?罗青石。

亲姐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 给他?划出了详细的道,唯恐他?这蠢货哪里不明白坏了事似的,而“噩梦”就给他?写了语焉不详的俩字。

姚启深吸一口气, 只庆幸半仙之体不会再拉肚子。

他?靠在门?板上闭眼沉吟片刻, 突然起身,飞快地将常用的东西扫进芥子, 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咒, 溜出门?去, 直奔他?唯一一个朋友——当年在潜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个同窗,常钧。

入潜修寺那年, 姚启才十六,将将擦过大选的年龄线,还是个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也算过了而立之年, 虽然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心眼总算慢吞吞地长全了。

百乱之地一个山头?四国?占着,周边还有百乱三杰这种?大邪祟虎视眈眈,环境异常复杂,别说降格仙器,没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窥视。南矿修士们如果是公事,必须使用特制的通讯仙器或者“问天”,严防押运灵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修士们用自己的通讯联系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矿上情况的话都不许夹带,各国?矿上的私信几乎都是半公开的,经审查才能发出去。也就是说,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启手上的瞬间,大宛矿上、周遭不断窥视的友邻、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皇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矿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会任凭灵山叛逆掌控玄隐山,可?她?怎么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过?别国?与那三个差点将澜沧山抢走的升灵邪祟又会怎样?那么复杂的情况,他?姚启要是摆弄得明白,还用得着在南矿打杂?

他?世上仅剩的血亲,十四年来,从来没问过他?在南矿处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将他?一个修为垫底的小半仙陷为众矢之的,不跑等什么?

奚士庸是“仇敌”之子,嚣张跋扈,没给过他?一点好印象。

可?是那个人传来的问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没有提任何要求……姚启这一辈子遭遇的,情义太?少,要求太?多。

“阿姐,”姚启想?,“哪怕你做做样子,说一句让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哪怕就一句呢。

姚启从来没果断过,唯有这一回当机立断。就在别人还在消化消息、努力确认来源和真假的时候,南矿上两个小半仙——姚启和常钧,已经仗着熟悉地形,偷偷从矿区溜走了。

陶县,赵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转生木里走出了一个人。

“太?岁前辈。”

奚平:“……”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托无心莲那死秃子的福,金平这一场事故闹出来,他?现?在身上糊的千层面具就剩一张蒜皮,随捅随破,全看赵檎丹什么时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他?装了人家八年长辈,没事端个高深莫测的叔爷架子占别人称呼上的便宜,装模作样地听赵檎丹提过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个潜修寺的同窗”……太?尴尬了,以后怎么处?

易地而处,他?要是赵檎丹,得在草报上骂一整年的街。

所以说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诚相待,戴面具的迟早都得裸/奔游街。

幸亏余尝解了他?的围。

余尝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太?岁星君,南海匆匆一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奚平用自己把赵檎丹和余尝隔开,背在身后的手隐晦地冲她?打了个手势,随即笑道: “托福,托福。”

赵檎丹会意,没动声色,同时忍不住多看了太?岁两眼——太?岁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时那么深沉,说话声音都略微高了半个调。陶县里灵相面具会失效,他?每次出来见?人,都会一丝不苟地把妆做好,今天却只是敷衍地往脸上扣了个粗制滥造的面具……灯节上小孩玩的那种?狐狸脸。

喝多了似的。

余尝听见?“托福”俩字,眼珠又红了一个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东西,南海上说要还我,不知作不作数?”

奚平满口答应:“作!”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一点也没有把《去伪存真书》拿出来的意思?。余尝跟那张歪瓜裂枣的大狐狸脸大眼瞪小眼半天,温文尔雅的笑容都差点没维持住,忍无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说了要还你,没说什么时候还啊。余尝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俩先聊聊看,没准你能答应再租借给我一阵子呢。”

余尝:“……”

这大邪祟用鸽血染过一般的视线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没料到,那位门?下,竟还能教出太?岁兄你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赵檎丹在旁边听着,心道:“那位”门?下?玄隐内门?哪位长老?怎么这邪祟都知道太?岁师承了?

“惭愧,”奚平坦坦荡荡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脸’这一道上完全是自学成才。”

余尝跟他?话不投机,干脆也不试探了,直白地说道:“你先在南海破坏秘境出世,引诱无心莲对?金平出手,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了玄隐山,本来是一步绝佳的好棋。此事应当徐徐图之,奈何你宛吃里扒外的人太?多,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连我都知道了,太?岁,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给指条明路?”

“悬无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蝉蜕,此人修为之高,不用我多说——三岳除项荣之外没人能压制。他?之前被三岳驱逐,以至于?重伤难愈,境界跌落,凭我等尚能与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将他?认回去,补上受损真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让他?夺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样,一家独大固若金汤了。这些年趁项家失势冒头?的各地头?蛇们落不了好,因此准备最后搏一把,趁悬无没有完全被三岳接纳,中座和西座仍在胶着,就此反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奚平:“谁们?”

余尝静静地同他?对?视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违逆本心,被权贵豢养,狗一样任凭驱使的供奉,我们这些不得自由的人。”

奚平:“你们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随三岳各地头?蛇造反,等扳倒了悬无,再反咬主人一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余尝轻声道,“难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宫中不该换人?那么令师……”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翘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师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余尝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音:“你们虽然控制住了玄隐山,把持了南宛这风水宝地,只是百年后没有灵山了,又当如何?我可?以签血契书——不是与你,是与蝉蜕大能签,血契书上他?压制我一个大境界,条款如何解释全不由我,我想?钻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后,楚宛两国?永结盟约,共进退不相犯,三岳仙山灵石资源两国?共享。等玄隐消散,两国?甚至能合成一国?。到时候又有钟灵毓秀之宝地,又有灵山,一统南大陆也不是难事。”

奚平“咔吧”一下捏开个瓜子壳:“醒醒,老兄,天还没黑呢。”

“那就不提那些远的。”余尝好脾气地一笑,“眼下这情况,除了跟我合作,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奚平透过面具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像两只老于?算计的魑魅,又棋逢对?手又默契,迅速在讨价还价中敲定了一应细节。

百乱之地——

常钧也是个不上进的怪胎,平时除了爱打听消息,就是喜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鸟不拉屎的南矿,什么时髦也不落下,时兴什么新鲜物件都得弄一件来玩,此时手里正?好有一辆蒸汽车。

俩人谁也没敢御剑,坐着常钧的蒸汽车往北边开。

常钧问道:“子明,你怎么打算的?”

姚启毫不犹豫道:“去玄隐山。”

常钧从车上的小镜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内门?森严……”

姚启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不怎么熟练地做出决断:“我们回潜修寺,找苏长老和罗师兄。”

临下山时,苏准说过,将来在外面无所适从时,就可?以回潜修寺。潜修寺是大宛每个修士的起点,要是没地方好去,不如回来……单独对?他?说的,仿佛那时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罗师兄……罗师兄说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说得真对?啊。

常钧犹豫了一下:“罗师兄姑且不论,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了,苏长老与支将军私交很好……我是无所谓,我们家就是小门?小户,祖上有几个在潜修寺打杂的前辈而已,谁跟谁斗都轮不着我们站边,你呢——你姐毕竟……”

“嫁给了大姓。”姚启轻声道。“可?我——我们既不姓张,也不姓周。”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还能被家里安排个不错的老婆,玄门?却是不可?能有女修会下嫁他?的。他?根本不会有子孙后代?,“姚”这个姓根本传不下去。

他?只是大家族随手布局在某一处,需要的时候临时用一下就报废的蹩脚工具。

姚启不知是什么滋味地一笑:“其?实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钧叹了口气:“坐稳。”

百乱之地没有大车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罗棋布”。蒸汽车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连蹿带蹦,喷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突然,那车被一块大石头?卡飞的时候,有灵光一闪,车身登时凝固在了半空。

直到车不往下落了,半仙的灵感才被触动……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条黑影从周围冲出来,团团将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车围住,全是筑基以上——全是邪祟。

姚启和常钧像两只被猛兽盯上的羊羔,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车门?,不得要领,遂使蛮力一把将那车门?卸了下来,朝车上两人一笑:“两位大人哪里去?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一勾手指,姚启身上的咫尺飞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闪现?,直到对?方翻到最后一张:“哟,姚大人这还有封信还没回呢。”

咫尺上自动浮现?出姚启的字迹,唯唯诺诺地将皇后的要求全应下。

随后两个黑衣人出列,分别将一团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身形五官缓缓扭曲,变成了姚启和常钧的模样,连筑基的修为也压住了。

陆吾横行十年,他?们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灵相面具”早就传遍了大陆,林炽亲造的灵相面具能蒙蔽升灵、甚至更厉害的眼,别人仿不出来,但趁乱浑水摸鱼不难。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南矿的“姚启”和“常钧”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余尝跟太?岁纠缠了一整天,两人连机锋再斗嘴,一番口舌上的较量简直让人心力交瘁。从陶县离开的时候,余尝脸上简直带了点憔悴的意味。

刚一走出禁灵之地,他?就接到了仙器传信——来自百乱之地的某个“合伙人”对?他?说道:“已混入南矿。”

“永结盟约……”余尝冷冷地笑了一下,将仙器灵光掐灭,灵感察觉到有在陶县外圈巡逻的麒麟卫靠近,便不慌不忙地融进了影子里。

太?岁,奚平——

南海一役,余尝对?此人之恨几乎超过了对?当年的余家湾,不死不休。

太?岁狡猾,但终究不过是个升灵,如果没有了他?背后的蝉蜕剑修,他?算什么?

而对?于?玄隐山那位一出世就弹压三十六峰的剑修蝉蜕来说,这会儿有威胁的只有北历,支修不会想?不到,眼下必定已经派人去同北历和谈。

让他?们谈崩一点也不难,把南矿的水搅浑就行。

奚平自暴自弃似的,扔了前辈高人的架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院里,把赵檎丹给年纪小的女学生准备的花生瓜子都嗑完了。然后在大小姐惊奇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一拍碎屑:“放来听听,怎么样?”

赵檎丹便打开了一个石凳,从石凳胖胖的肚子里取出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摆弄片刻,机器“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里面传出余尝的声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

赵檎丹听了一会儿:”这东西比我想?象得清楚啊——怎么,太?岁,你觉得此人不可?信?“

“可?信,”奚平道,“他?百分之百想?利用完就弄死我。唉……说来都是我的孽缘。”

赵檎丹:“……”

他?就是喝多了吧!

“什么时候用,等我告诉你。”奚平冲惊悚的大小姐笑了一下,一闪身穿过转生木,回到飞琼峰。

刚从树里钻出来,还没站稳,他?陡然一顿——奚悦醒了,正?好走出芥子,隔着一片狼藉的雪地,同他?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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