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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马球

大梁的开国皇帝是?马背上的将军, 最爱看马球,时不时还亲自下场打球作乐。于是?皇室沿袭下来?此传统,几代皇上都十分喜爱马球, 这?在南都的贵族子弟中掀起了打马球的热潮,凡是?过?了十三岁的贵族男孩要说?从没上场打过?马球,那是?要让人耻笑的。当?今圣上虽不像前面几代那样热衷马球,但南都贵族们打马球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减。

这?日便是?夏季南都最大的马球赛事,俗称“夏野戏”, 一时间南都的官家子弟和小?姐们纷纷出动, 汇聚在城郊的马球场中,等着参与或者观赏盛事。

贺思慕的伤风终于在这?天之前转好, 与段静元相伴来?到了马球场的观台上。段家有专门的席位, 视野极好离马场也近。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马球场中的一草一木在席位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段家长媳吴婉清也带着段以期来?见见世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段静元身?边这?位名叫“贺小?小?”的江湖女子。听说?她是?沉英的姐姐, 从边境来?段府探望沉英,住在了段胥的皓月居里?。段胥一向独来?独往,皓月居也只是?定时叫人去?打扫,平时从不留奴仆,沉英来?了之后?他才破例让沉英与他同住。

贺小?小?来?看望沉英,本应该避嫌和沉英一起去?其他院落住的,她却和沉英一起住进了皓月居里?,这?实在是?怪异, 她总觉得贺小?小?和段胥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

贺小?小?像她们一样以团扇遮面同段静元说?着话,突然转过?眼睛来?和吴婉清对上。团扇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凤目,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骄傲又慵懒地向吴婉清点?点?头, 算是?招呼。

这?种轻描淡写的压迫感尤其让人疑惑。吴婉清眸光闪了闪,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对贺小?小?道:“贺姑娘,从前看过?马球吗?”

贺小?小?点?点?头,笑道:“看过?,不过?从前看的不长这?样。想来?是?时间长了,形式稍有变化。”

“贺姑娘也打马球?”

“不打,我平日里?不骑马。”

吴婉清正欲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却被?段静元打断了话语。段静元穿着一身?黛色绣百花穿蝶纹的褙子,挽了个坠马髻,画着最时兴的鸳鸯眉,□□点?眼角做出泫然欲泣的泪妆,配上她的花容月貌,真是?国色天香惹人怜爱。

她摇着贺思慕的胳膊,说?道:“南都马球赛一年春夏秋三次,自我三哥上场以来?他就没丢过?头筹,人家没办法只好改规则,筹数满五筹才能得胜,三哥也就意思意思打进头筹就下场。不然这?些年,这?些南都男子要被?我三哥压得抬不起头来?咧。这?次三哥说?他要打满场,贺姑娘你好好看着吧,为什么整个南都的姑娘们都心仪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静元颇为自豪地说?着,并且开始跟贺思慕介绍马球场上的各种配置和规则,吴婉清一时竟然插不上话来?,这?试探只好暂时搁置。

贺思慕边听着段静元说?话边想,小?狐狸的妹妹虽然看起来?是?个小?白兔,但还是?有几分心眼的,知道帮她挡去?试探。

是?个好孩子。

那边段胥骑着他的白马上了马场,他穿着藤紫色的衣服,束发戴着紫底银纹抹额,淡笑着走进马场上的贵族子弟中间。

“段舜息?”有人诧异地喊出他的名字。

“你前几日突遭大祸,闭门不出。我们都以为你消沉得很,要错过?这?次夏野戏了呢。”

“是?啊,你怎么还有闲心来?球场?”

段胥手里?的球杖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他道:“终日消沉也不是?办法,今日便把球当?做胡契贼子,在球场上一尽心中苦闷。”

这?帮擅长打马球的贵族子弟和段胥都十分相熟,见他这?副神情,不禁在心里?感慨一贯笑意飞扬的段胥沉稳许多,看来?真是?受了打击。

殊不知段胥憋着欢喜装愁苦,装得实在是?辛苦。

“所?以今日我想打满场,各位得罪了。”段胥趁势抱拳行礼。

这?十来?个贵族男子便面面相觑,段胥要打满场,这?哪里?还有别人赢的余地?他的敌方怕是?一筹都得不到罢。夏野戏大家都会牵最好的马,穿最好的马服,一年仅有三次的盛事谁不想出风头呢?

段胥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便笑道:“马球说?来?也是?队伍之间的比试,我便只挑今年新?上场的孩子们和我一队。你们这?些球技高超的人自去?组队,围追堵截我一个还不成吗?”

段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人家自然不好再拒绝,他们也跃跃欲试想将段胥从“球王”的位置上拉下来?,若谁能压着段胥争到哪怕一筹,也算是?大出风头了。

马球场上传来?击鼓之声,段静元扯着贺思慕的袖子兴奋道:“贺姑娘你看!开始了!”

她再一观察了下,便皱起眉头道:“怎么回事,顾公子、李公子……他们打得好的怎么都一队去?了?三哥那队的人看起来?好面生,我一个都不认得。他们是?不是?欺负我三哥?”

贺思慕笑出声,她摇摇头:“谁能欺负得了你三哥?”

段胥一进场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马场边的台上传来?窃窃私语声,似乎大家都十分期待。他在金色的阳光下衣服上的银线闪着耀眼的光芒,勒马在马球场周边转了一圈,拉着他队伍里?那些第一次参加夏野戏的孩子们说?了些什么,拍拍他们的肩膀笑眼弯弯。

鸣锣开场,拳头大小?的彩毬被?丢进中场,分列于两边球门的队员立刻纵马向场中奔去?,试图抢占先机击打第一杆。真正纵马驰骋的时候其他人和段胥之间的差距就显现出来?,公子们都是?从小?练习骑术的,姿态优美?风度翩翩,马也是?风驰电掣的良驹,但是?以飞一般的速度交会时多少害怕相撞摩擦,下意识就会放慢速度或避让。

但段胥不会。

他从最开始纵马速度就是?最快的,疾风一般冲向场中,便是?要与其他人撞上了也丝毫不避,一蹬马镫便侧身?让过?而来?的人,同时挥手一击,尘土飞扬间彩球便被?他击中高高地扬起,瞬息之间他又旋身?稳稳地踩回了马镫上,这?是?何等精妙的控制和自信。

“好!”

“段将军!”

靠近马球场的站立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你看你看!三哥打了头杆了!”段静元拉着贺思慕的手摇晃,兴奋得不行。

段胥与马仿佛浑然一体,稍微一动作马便配合着他的行动动作,和他一样灵活而从不避让。他平日里?便像是?在剑鞘里?的剑,嬉笑无害不喜争执,但一上马球场那剑便离鞘而出,两面开刃,锐不可当?。

毕竟公子们学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为了炫耀出风头,段胥学骑术是?为了生存和杀人,哪怕后?退一步他也活不到现在。

“莫要在这?里?喊叫,有失体统。”吴婉清教育段静元道。

这?片观台上坐的都是?达官显贵,各个席位间有竹帘遮挡,视野好又不至于沾染马球场上的尘土。那些高声的欢呼都是?从下面靠近马场的站立观台上发出的,那边的观众显然身?份不至于段家这?样显贵,故而怎么尽兴怎么呼喊。坐在这?华丽观台上的贵人们显然就体面得多,叫好也叫得优雅妥帖。

段静元委屈地说?道:“嫂嫂,我忍不住嘛。”

“这?次来?前你保证过?的,在席位上不会大声喊叫。”

“……要不还跟往年一样,我到下面去?看,三哥肯定是?要打中头筹的,三哥打中头筹我再上来?。”

吴婉清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你啊,年年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每次都说?不下去?。最后?还是?下去?惹一身?灰。你想去?就去?罢。”

段静元便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拉着贺思慕往沿着台阶往下面走,边走边说?:“快快快,我们去?下面,下面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包管你尽兴!”

“我也没想喊。”贺思慕说?道。

她堂堂四百多岁的鬼王,也不是?没看过?打马球,早过?了会尖叫欢呼的岁数了。

“你怎么会不想喊呢?过?会儿你一定会想喊的!”

段静元兴致勃勃地说?着,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带着她来?到下面的观台上,混入了人群之中,刚刚站定时便看见段胥又击中一杆,将球从自己?的半场调到对方的半场去?,那漂亮的马技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段静元立刻松了贺思慕的手,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好!三哥!三哥打败他们!”

贺思慕环顾着身?边如段静元般呼喊的人群,他们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冲击着她的眼睛,她在脑海中迅速搜寻出这?些颜色的名字。

绯红、朱红、妃色、雪青、杏黄、天蓝、绛紫……

她的目光转向了球场,和段胥望过?来?的目光对上。他骑在马上,抹额上浸了汗,发带在风中飘舞,被?无数风的丝线所?纠缠。

阳光强烈得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将他身?上衣服上金银丝的图案浇得闪闪发光,如同宝石如同火星。他眼睛里?盛着光,盛着无数雀跃人群里?的她,笑得意气飞扬。

这?幅艳丽画卷是?什么颜色?

贺思慕想她学了,这?些颜色她才刚刚一一学习过?,这?天空、树木、花朵、观台、人们身?上的绫罗绸缎、他的衣服、他的马匹,这?些她明明都认得突然却一个也说?不出来?。这?些明媚的颜色组合成此刻,组合成天大地大和他,她就像是?突然语塞一般,能够想到的词语尽数消失。

段胥便在这?盛夏阳光的瀑布中笑着举起手,拇指和食指伸展,中指、无名指、小?指卷曲,做出一个手势,这?是?他与队友们约定的战术,场上纵马的少年们便变化了阵型。

贺思慕的脑海中闪过?他这?个手势的含义,代表天干中的“丙”。

丙者,炳也,如赫赫太阳,炎炎火光,万物皆炳燃着,见而光明。

他转身?纵马而去?,尘土飞扬,在三人的夹击中带着彩毬向敌方的球门发起冲击,在重重围困中灵活游走,然后?突然——将彩毬向后?一推。那彩毬从交错的马腿之间而过?,落在段胥一队的一个年轻人的杆下。年轻人已经卡住了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防守,一杆将那彩毬挥进对方的球门之中。

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呼声,喊着:“头筹!头筹!”

段静元也喊着:“三哥!漂亮!”

马蹄的击打让整个场地震颤着,周围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震颤仿佛从空气和土地中浸染进贺思慕的皮肤,融进她的血液里?,让她温热着,沸腾起来?,仿佛听见自己?逐渐嚣张的心跳声。

陌生而日渐熟悉的心跳声,就像他胸膛里?那颗心那样剧烈地跳动着。

段胥的球杖划出一道弧度,被?他架在肩膀上,他回头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等她表扬。

贺思慕安静了一刻——或许不是?安静,只是?适应那热烈的冲动。然后?她也笑起来?,像她身?边那些活了不过?几十年的凡人一般高高地举起手,在温暖的阳光下挥动着,浅红色的靴子跳离地面,她将手附于嘴边大声地喊道:“段舜息!头筹!”

那尽情的仿佛燃烧般的呐喊,仿佛热风吹散冰雪,万物燃灼而见光明。

她身?边那些人活了不过?几十年,而她或许不过?只活了这?一瞬。

为了这?个与她生命相连的,倔强的明艳的,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疯狂而光明的——

她所?爱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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