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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S2

71,

萧肃跟着荣锐和孙之圣走进工房。

这儿出乎意料地宽敞, 足有上百个平方,朝南是一道厚重的对开门,门对面是一人多高的货架, 堆着一些废弃的原料和包装箱,上面灰尘遍布, 蛛网纠结。

东西两面墙边铸着大型不锈钢操作台, 中间嵌着宽大的一体式水槽,倒是出奇地干净,仿佛刚刚有人擦拭清洗过一般, 周围的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货架前面支着一张打开的沙发床,下面带着万向轮, 大概以前是工人休息时用的, 极为破旧, 上头堆着两床烂棉被,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工房是人字顶, 穹顶很高, 但没有窗户,只在顶棚和墙壁相连的地方留了一圈空隙,作为透气孔。透气孔约有十公分宽, 成年人勉强能伸出一只胳膊,前提是能够爬上三米多高的墙壁。

穹顶正中吊着一个灯泡,已经破了。也就是说,这间屋子一旦关上大门, 只能靠顶部那一圈透气孔采光,即使白天也非常昏暗。

大门一侧放着把椅子,一个警员正在取椅背上的指纹。萧肃凑过去看了看,孙之圣踱到他旁边,解释道:“这应该是用来顶门的,椅背这个高度正好能顶住里面的门把手。”

萧肃目测了一下,果然如此——大门是向内开的,大约一米高的地方装着一对生锈的铸铁把手,只要用椅背顶住把手,从外面很难轻易推开。

勘验组正在各种测量、拍照和取证,萧肃不敢乱走,生怕破坏什么证据,荣锐却不大在意,绕过两名工作人员,站在工房正中间左右观望,之后又走到两个操作台边,打开水龙头试了试水,凑在鼻端闻了闻。

之后,他绕着沙发床转了两圈,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地板上的痕迹,不时掏出手机拍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向孙之圣点了点头。孙之圣会意,对萧肃道:“差不多了,走吧,去看看他们问出了什么。”

三人从工房出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孙之圣走到一边去打电话,萧肃左看右看,找不到方卉泽的影子。

荣锐乜斜了他一眼,道:“找你小舅?他们应该是被本地警方带走了。这儿是珑州地界,现场、人证、物证,都归县公安局管辖。”

果然,孙之圣打完电话便说:“人在县公安局,我已经协调好了,走吧,过去看看。”

萧肃对孙之圣万能的协调能力也是服气了,好像整个公安圈就没有他协调不下来的事情。

不愧是他们局长的亲儿子。

三人沿来路步行到省道边,开着萧肃的车往县城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到达当地的县公安局。

方卉泽和罗田已经做完笔录离开了,孙之圣调阅了他们的记录,内容和荣锐猜测的一样——昨天傍晚罗田报警以后,一时半会得不到什么反馈,于是求助于直接上司方卉泽。方卉泽抹不开情面,通过技术手段找到罗建红手机里的微信定位,然后带人连夜赶到了事发地点。

后面的事情萧肃和荣锐都知道了。

孙之圣又问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的笔录,县局刑警说:“罗建新情况不好,已经送去医院了,他大哥罗建红刚吃了点儿饭,这会儿应该正在做笔录,你们要是等不及,可以去旁听。”

孙之圣办好手续,领着荣锐和萧肃进了问询室旁边的监控室。

隔着单面玻璃,萧肃看到里面坐着罗田的父亲罗建红,老头神情萎靡,眼圈青黑,右手夹着烟卷,正在吞云吐雾。

不过他显然身体素质不错,即使在黑黢黢冷嗖嗖的破烂工房里关了三天三夜,腰板依旧挺直,思维清晰。

“你说你是正月初十中午收到的微信?”坐在他对面的警察问道,“你认识那个给你发微信的人吗?”

罗建红摇头。警察问:“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通过他的好友验证?”

“我以为是同事或者朋友。”罗建红吸了口烟,哑着嗓子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谁没事儿加我好友啊?所以我当时没多想,顺手就通过了。”

“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按照他发的定位去那个工房?”

罗建红肿胀的眼皮略微翻了翻,眼珠扫过左上方,转了一圈,说:“好奇呗,我平时就喜欢看些个悬疑恐怖小说,家里人都知道。当时接到这个定位,我感觉跟小说里写的似的,挺神秘的,再加上退休了没事干,闲得慌,就决定跑一趟玩玩。”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难得他还有这份好奇心。萧肃直觉这理由相当敷衍,但询问的警察只瞥了他一眼,就接着往下问了:“你是怎么到那个工房的?”

“打车,之后步行了一段。”罗建红说,丢下吸完的烟蒂,从兜里翻出一张出租车□□,“呶,票还在呢。”

□□被搓得皱巴巴的,似乎还有点潮湿,上面的字都有点晕开了。警察用证物袋将它装起来,接着问:“你到工房以后,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被人关起来了呗。”罗建红打了个哈欠,又点了一根烟,“那天,我好不容易找到定位地址,结果发现是个孤零零的工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心里就有点毛毛的。刚要走,忽然听见工房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当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天上正飘起细碎的雪花,罗建红大着胆子悄悄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在货架前面逡巡。

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怀疑对方是给他发定位的人,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进去看看,忽然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一束暗淡的天光穿过高处的气孔打在那人脸上,赫然是他三十年互不来往的弟弟,罗建新!

说起这个弟弟,罗建红至今还义愤填膺。

话说三十年前,他们俩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罗建红中专毕业,在珑州市第一小学当数学老师,他弟弟罗建新则是大专毕业,在珑州市光明中学当初中数学老师。

他们的爹罗才原本是个厨子,在珑州市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生意稀松平常。但就是这么一个毫无上进心的厨子,偏偏运气特别好,有一年买彩票居然中了二十万!

不知道是灵光乍现,还是有高人指点,拿到这二十万后罗才没赌钱也没换老婆,而是直接买了一亩半的宅基地,在上面盖起了三院阔绰宽敞的大瓦房。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末,房地产开始腾飞,全国上下跟疯了似的征地、盖楼,无数农民一夜暴富,通过动迁成为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

罗才也是幸运儿中的一个,因为他买的那片地位置极好,面积极大,房子又盖得特别多特别新,所以置换出了整整七套大户型商品房。

然而他的好运气也到头了,动迁刚刚结束,连开发商挖的坑都没看着,他就忽然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罗才死后,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俩开始处理后事,分割遗产,而遗产中最值钱的,无疑就是那七套大户型。

七,是个单数。

后来,为了多出来的那一套房,为了母亲的供养,两兄弟开始旷日持久的争执,一开始大家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判,后来越谈越崩,就变成了在一张桌子上吵架。

再后来,吵架都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忿恨,于是开始演变成了打架,再后来,两边的岳父岳母都参与了进来,整个家族闹得鸡飞狗跳,狼烟四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弟,就这样彻底闹翻了,虽然最后通过法律手段彻底分割了遗产,但梁子也结下了,之后整整三十多年,两人形同陌路,连家人都互不来往。

所以,当正月初十的傍晚,在工房中陡然看到弟弟罗建新的时候,罗建红整个人是懵逼的。

在掉头就走,和冲过去打一架之间犹豫了那么两秒,他忽然看见弟弟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曾经和自己怒目相对的那张脸,也从年轻气盛变成沟壑纵横、苍老衰弱。

突如其来的伤感短暂地冲淡了绵延三十年的愤懑,罗建红不由自主走进了工房,叫了一声:“建新?”

罗建新也愣了,迟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哥?”

兄弟俩尴尬对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对话。然而就在这时候,罗建红身后的大门忽然“砰”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便传来生涩的“咯吱”声——有人在外面插上了门闩。

兄弟俩吓了一跳,飞快冲过去拉门把手,拉不动,拼命拍打门扇,没人回应,只依稀听到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们被反锁在了工房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疯了似的拍门、呼救,但工房位于废弃的工业区,四周荒无人烟,连车都不通,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他们。

想要打电话报警,手机信号也被屏蔽了,无法拨出,无法登陆网络,自然也无法使用任何通讯app。

随着夜幕降临,原本昏暗的工房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起了大风,传来松柏如泣如诉的涛声……兄弟俩筋疲力尽,嗓子喊哑了,手也拍肿了,最终彻底放弃了逃走,只期待家里人能早点发现他们失踪,带人找到他们。

唯一幸运的是,工房里有沙发床和烂棉被,可以用来御寒,让他们不至于被冻死。虽然没有任何食物,但水槽上的龙头里有自来水,可以保证他们短期内不至于脱水而死。

就这样,他们在这间工房里待了三天三夜,直到昨晚方卉泽带着罗田赶到,才终于重见天日。

“你是说,你们到这儿以后立刻被关了起来,此后三天没有任何人出现?”警察问罗建红,“没人来给你们送食水,也没有人来伤害或者转移你们?”

罗建红叼着烟,肿胀的眼皮上翻,眼珠在右上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也觉得奇怪,你说那个发微信的人把我们骗到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我们?”

警察不置可否,问他:“这三天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仔细想想,比如外面有没有出现过脚步声,或者有没有人从高处的气窗偷窥你们?”

罗建红摇头:“没有,这三天只有我们俩,我们也盼着有人来救我们……可除了昨晚我家小田和他领导之外,那儿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过。”

警察抬眼瞟了他一下,问:“门旁边那把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罗建红随口道:“顶着门。”

“为什么要顶着门?”警察问,“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插上了,又没人来打开,你们从里面顶住干什么?”

罗建红一怔,嚅嗫了一下才道:“看见有把椅子就顺手拿来顶住了,习惯吧,你们睡觉不插门么?”

警察没理他的问题,又反复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他哈欠连天,快要不耐烦了,才将笔录结果交给他:“你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就确认一下。”

罗建红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说:“没问题”

警察让他签了字,告诉他询问结束,下面要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了。

罗建红如释重负,拄着桌子站起身来,虽然起身的那一下看上去有点吃力,但站稳以后立刻腰背挺直,步履稳健,显然身体不错。

隔着单面玻璃,萧肃注意到他胸前、衣袖,以及衣服下摆的地方有几处明显的水渍,虽然基本上已经半干了,但很明显是这三天内弄湿过的。

他弟弟罗建新似乎也是一样,萧肃记得之前荣锐对孙之圣说过。

为什么?萧肃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说这些水渍是他们在水槽上喝水的时候弄湿的,那未免面积有点太大了。

罗建新也许身体不好,喝水的时候站不稳容易弄湿衣服,但罗建红显然不会——他直到这会儿都没有崩溃的迹象,显然无论心理素质还是身体素质,都是超越常人,相当不错的。

这样的人,不会在大冬天,滴水成冰的破烂工房里,把自己唯一御寒的衣物,弄得湿成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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