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章寒永远都记得第一次遇见余天佑的那天。
那一年他十五岁，独自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修行。这座山里有一片瀑布，瀑布底下是一个浅浅的积水湖，正好满足他平时修行的需要。日常的饮食方面，除了基本的淡水供应之外，山里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偶尔还能打到几只野兔开开荤，营养均衡。
每隔半个月，左章寒会到离那里最近的一个小镇上，拿采集的草药和打来的毛皮换一些基本的日用品，顺便透透气，找人说说话。他不敢在镇上待得太久，一般早上来，下午就回去了，在这段精神状态最好的时间里，他才比较有把握控制住那个时不时就要暴走的异能。
遇见余天佑的那个早晨，左章寒和往常一样站在瀑布下，任由冰凉激烈的水流不断击打着身体，洗刷掉多余的杂念。他闭着双眼，在脑海中持续想象着模拟的画面，深吸一口气。
“绝对零度！”
他右手抬起，迎向瀑布，掌心积聚的冷气瞬间爆发，逆流而上！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像消失了，喧嚣的瀑布瞬间静止，变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大型冰雕。
这道冷气沿着水流蔓延，将瀑布的上游也冻住了一截。被阻住的水流从河岸两边溢出，又被蔓延的冷气冻住，远远看去像是在上游打开的一把折扇，美丽而冷酷。
他的左手指向脚下的积水湖，放出另一股冷气将湖水表面冻结。相比起右手瞬间冻结瀑布的气势，他左手放出的冷气似乎要略弱一些，冻结的速度也放慢了，能清楚看到以他为圆心，湖水渐次结冰的整个过程。
直到感觉整个湖面都冻结上了，左章寒才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尽管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十秒，他却满头大汗，仿佛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用力鼓掌的声音。
“太神奇了！”那人激动地说，“简直像是变魔术一样！”
左章寒循声望去，顿时吓了一大跳。只见这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和沙土，看不清容貌，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一大半被都染得通红。此时他正蹲在湖边好奇地伸手摸着冻结的湖面，就像是好奇的小孩子摸索着刚到手的玩具，而他的额角仿佛还有血正往下滴。
“你这是怎么了？”左章寒大惊，“难道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先别动啊！”
他一心想过去帮忙，一抬脚才发现湖面的冰层把他自己也给冻住了。左章寒的异能只有放出冷气一项，无法操控已经冻结的冰块，他心急火燎地用手按住冰面往上撑了几次，却始终无法把自己冻在湖里的下半身拔出来。
看见这一幕，湖边那人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直打滚，毫不顾忌脑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听着这笑声，左章寒难堪地低下了头。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此时的狼狈，而是他刚刚反应过来，自己使用异能的整个过程被别人看到了。
他之所以躲进这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就是为了在修炼不会被别人发现。几年前刚刚发现自己身怀异能时他还不懂得控制，偶尔失控闹出事故，总得想尽办法圆过去。一开始，他身边的朋友们一度以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然而当他们明白这并非魔术，而是实实在在异于普通人的特殊才能后，他们望向左章寒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那是一种看着“怪物”的戒备目光。
正是因为害怕那样的目光，他逃出了从小生活的城市，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反复修习如何控制自己的异能，每一次到镇上时都小心翼翼，生怕让人发现他的不同。然而没想到，今天稍没留意，他的秘密就彻底暴露在别人眼前。
但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和之前那些不一样。
“太奇妙了，你居然能做到这种事。”那人摸了摸冻结的湖面，看向左章寒的眼神里充满了兴奋和好奇，“果然这世界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人啊。”
他的话让左章寒微微一愣。
“别说了，还能走的话就赶紧过来。”左章寒回过神来，“让我检查一下伤口，如果不是要害部位的话，可以试着降温止血。”
“别着急嘛，这些没大碍的。”那人得意地笑，“既然你让我看到了这么好玩的东西，作为回礼，我也要露上一手。”
他说的似乎是字面意义上的“露一手”。只见这人拉了拉破烂不堪的袖子，将右手的袖子一口气卷到肩膀上，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
“看好啦。”他看着左章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流动吧，熔岩。”
伴随着这声意义不明的低语，他的手臂忽然变了颜色。原本只是偏黑的肤色变得黝黑，从中透出了暗红的颜色。被他手掌按住的冰面忽然像是接触到了滚烫的钢铁，飞快地融化。
他将手臂从融化的冰洞伸进湖水里。只听得一阵“咝咝”声响，立刻有大片的白色蒸汽从湖水升腾而起，如云似雾，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左章寒看得目瞪口呆。
“是我干的啊。”对方笑嘻嘻地抬起手。左章寒看到那只手臂通体暗红，皮肤下流动的血液仿佛带着惊人的温度，将手臂上附着的一点水分蒸成白雾。
这一幕，简直就像是观看着火山上的熔岩一样。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余天佑，这就是我的异能。”余天佑笑道，“你是结冰，我却是熔岩。你看这大千世界，多奇妙啊。”
借助这个熔岩传递的高温，左章寒终于从结冰的湖里挣脱，随后他用低温对余天佑头上和身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总算暂时止住了出血。在清理包扎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伤口的形状，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被尖锐的棱角砸伤的，也有一些则像是被钝器击打过留下的淤青。看上去他像是被很多人用石头砸过、扔过。
“对啊。”余天佑干脆利落地承认，“就在山脚下那小镇里发生的事嘛。我看到有辆手推车坏掉了，沿着斜坡滚下来，差点就要撞到坡底下的孩子。我冲过去，但车子速度太快，已经没法拉稳，最后只能用熔岩把其中一个轮子烧掉，这才勉强按住了。”
“是因为你烧了他们的车子？”左章寒问道，内心却已有不祥的预感。
“当然不是啊。”余天佑爽朗地笑道，“他们后来一边用棍子赶我，拿石头扔我，一边还‘怪物怪物’地大喊。我猜是因为我在他们面前使用了异能吧。”
左章寒心中的预感应验了。“真不公平。”他愤愤不平地说，“明明你是救了人啊。”
“那个被我救下来的小男孩可没有参与这一切，我还看到他试着去拉住一个比他高了两个头的大人，结果被拉了个大跟头，哈哈哈！”
余天佑说着这些时候，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余天佑干脆就在山里面住下了。和左章寒不同，他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种各样的城市里游历，偶尔到野外赶路时也是随身携带着干粮，还没体验过左章寒这种近乎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后来他伤好一些了，就跟着左章寒上树摘果子，下小溪捉鱼，用竹条编成陷阱捉捕飞鸟和兔子。他半是干活半是玩，日子过得不亦乐乎。当时的余天佑十八岁，比左章寒还要大三岁，可玩起来笑起来时，却还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在采集食物和日常休息以外，两人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修行上，磨砺对自己异能的掌控。和左章寒不同，余天佑的能力其实并不适合在这种地方修炼，因为稍不注意就会引发一场山火。但他还是找到了修炼的法子，那就是跟着左章寒进积水湖，等后者把湖面和瀑布冻上，他就立刻发动能力，用高温将它们瞬间解冻。
这对于左章寒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不用等待冰块慢慢融化，修炼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很多。只是这种修炼方式特别容易激起对抗的意识，两人总是在前几次按部就班的练习后就开始较劲，也不管谁先谁后了，直接就拿异能朝着瀑布和湖水招呼。一边是冻结，一边是燃烧，他们的能力截然相反，却又不相上下。有好几次他们都使出了全力，结果谁也压不过谁，湖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半在燃烧蒸发，一半却冻结成冰的超自然奇景。
后来左章寒回忆起这段日子，只觉得每一天过得疲累却充实。虽然身体总是酸痛不堪，但那却是他在心灵上最为放松的一段时光。他不需要担心其他人看自己的眼光，也不用害怕自己异能失控后会伤到谁，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时间过得飞快，就算是一边还在修炼折腾着，余天佑的伤最后也还是慢慢好了。两人在湖里较量的时候，左章寒冻结湖水的力量渐渐开始赶不上熔岩将冰块融化的速度。
他知道，离别的日子近了。
终于有一天，余天佑找到他，说想要到东都那边走走。东都在这里往东三百里，是这一带最大的城市，有闻名遐迩的集市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却也有着左章寒最恐惧的密集人口。
也好吧，两人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左章寒整理心情，尽量平静地和他告别。
然而余天佑却惊讶地睁大了眼：“你不打算一起去吗？”
“我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左章寒苦笑。
“可那是东都啊。”余天佑说，“你不觉得可能会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吗？”
“也可能是不那么有趣的事情。”
左章寒感觉手心冰凉，低头一看，发现掌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撮白色的粉末。那是紧张时无意识放出的冷气，在空气中凝结造出的冰。
顿时，几年前失控的那一幕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抬起手，让余天佑也看看这些冰末。“我留在这里，对所有人都好。”他低头说。
“你自己不也在这‘所有人’里面，难道这样还能算‘好’吗？”
余天佑抓住他的手，用力拍掉那些白色的粉末。
“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更好的选择？难道你的异能可以预见未来吗？”他看着左章寒的眼睛，“等走遍世界，看过了外面的人和风景，我保证你一定会找到新的答案。”
“我保证。”他重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