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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一家之言两身轻

小厮为其引荐,随后恭敬侍候一旁,邺王见周游前来没有起身,而是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周游也不含糊,抖抖道袍坐的稳当,气度沉凝眉眼坚定,谁知林中叶风鼓荡,猛地刮过眉梢,道士青衫打透,抽着膀子打了一个喷嚏。

邺王示意小厮:“取件孔雀大氅,赠予道长御寒。”

小厮应允,躬身倒步退走,邺王看向眼前道士,虽说眉清目秀但却平平无奇,没有丝毫气度反而多了几分倦懒。当即便不去管他径自饮酒,谁知周游毫不怯场自然熟络,拿起桌上空杯也开始抢邺王的酒喝起来。

邺王眉眼含威,但道士浑不在意,酒越喝越酣,二人竟都渐渐有了醉意,而这怒意也随之消了。

“你是太子凉的人?”

邺王总算开口了,不过周游摇头,继续喝酒。

“那为何要为我弟弟出头?”邺王又问周游,周游晃晃脑袋:“我欠了一个傻子人情,傻子办不到这件事,我只能帮他办了。”

“为他这么一个傻子,真的值得入这莽原宫廷?”邺王自然不知他指的便是李眠,周游也不打算和他说太多。

周游:“初时是有些怕,不过现在习惯了,因为又有一个人也和我拜托了此事,阁下应该也识得,是喜欢太子的姑娘。”

邺王哂笑:“一猜便是那个妖精,但你可曾知晓,你现在在查的这桩案子其实不是个案子,可懂本王心意?”

“不过是夺嫡之争罢了,千古老套毫无新意。我也知晓作为太子门客来你府内会有何般危局,不过我并不怕,除生死外皆无大事,看破说破能奈我何?”

青衫道士一派洒脱,邺王笑笑拍手称好,小厮取来孔雀大氅为周游恭敬披上,周游望着一身华丽皮囊,摆来摆去似乎好不自在。

“那边那些箱子,可是骅安运来的货物?”周游所指之处位于杏林东陲,一堆箱子陈列在岸,上有封条贴的是镖门的标志。

邺王点点头,周游此行就是为了查验货物:“那您如何证明,箱子里的货物未曾动过手脚?”

邺王闻言苦笑:“你瞧瞧这府中,可还有兵将在吗?我府中目前仅剩几名小厮,金银田产,王妃一房,再无其它。此地镖门送来货物多达千件,封条亦是不可复刻,你觉得靠我手下这些小厮,能做出多大的事来?”

周游了然,的确自案发之后,禁卫军便将大礼官与邺王软禁起来,邺王所率兵马皆在濮东郡,无法来到皇城上达三千琉璃大道。

邺王也懂得权衡之道,明白此刻不是逼宫用强的时候,毕竟这里是自家祖业,目前也没有逼宫的必要,大礼官的情况未明,也必须给西梁几分脸面。

周游起身来到箱子身前,有小厮递上开箱剃刀,周游亲手开了一个高箱,打开后却把自己吓了一跳——箱子里全部都是大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皆被捆住脚掌绑在稻草间,挣扎扭动,望之心惊!

周游回身看向邺王:“王妃要这般多的大雁,究竟所为何事哪?”

邺王:“我内人喜好大雁,难道还需通报天下吗?”

周游:“自然不用,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我这次来本就不打算问案情相关的东西,再者说案子是查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即便是要问,也要问不相关者。”

他指着那些箱子继续道:“我现在就事论事,只想随口问问这箱子,按道理说北雁南飞,现在时已入冬,为何这些北雁被困不往南呢?”

“世事不如意者***,人已如斯何况飞禽走兽,眼下就是这般世道不济,不过若你行走世间多日就会发觉世道向来如此,人心不古才是关键,本王问你,你今日前来此地,可曾也想过本王的心思?”

邺王并未正面回答他,他来到箱子旁看看里面的大雁,抓出一只瞧看半晌,随即放回箱子,抖抖手腕回到石桌前工整坐好。

林中有涛声,沙沙作响,微风不皱,分外直白。

道士望着青衫上的微尘微微皱眉,举指轻弹抚弄,邺王看着他微微浅笑,笑容里多了一些东西:“还是本王之前所讲,你是太子的人,既然来了我便不能放你走。”

这话已然挑明,周游也不再打哑语:“你要杀了我吗?”

问这话的时候周游眉目清澈,好似这性命之忧和自己毫无关联一般。邺王和其对视,眼神也是古井无波:“我觉得很有可能。”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游回应的分外认真,邺王看着他这股子认真劲儿,反而是变的微微拘谨起来。

面前这位年轻的道士,不知为何给他一种莫名的压力,不是技不如人,也不是威慑凌驾,就是云淡清风的摆着一副正经脸,认认真真的问,便让人感到手心冒汗。

但邺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各种场面都曾经历过几番,他仔细的看了一眼道士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活命从这里出去的条件,桌子上的酒你看到了吧,三杯酒的时间,让我动心收你为门客,否则人头落地喂大雁!”

“非常合理,欣然接受。”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过邺王却嗤之以鼻:“我高看你了,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周游闻言摇头,他平静地直视邺王,眼神温润又坚定:“我贪生,但决不怕死。”

这话说的深邃,邺王举起第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摇晃半晌,最后又静静放下:“你这话有点意思,你觉得人命很宝贵?”

周游摇摇头:“我认为我自己的命很宝贵,所以我不能轻易让它没了,不过在很多人眼里钱比命重要的多,但在如今的世道里有一个道理他们却不知道,那就是很多人拿命换钱,却不知道自己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说得好。”

邺王言罢,饮下第一杯酒。

周游也喝得畅快,喝完抹抹嘴巴:“阁下有心夺位,可是为了权术?”

邺王指指胸口:“却不是的,为一口气,不是什么天地正气,是鼓舞士气,我的兵希望我成为皇帝,而不是我弟弟那股书生意气。”

周游闻言笑了:“我看二者都不是,你身上如今散发的,是一股野兽腥气!不过红尘大世里的人,一辈子不过就是人性与兽欲不断交织干戈的过程,因此也算是常见。”

此言一出,邺王手中杯立时碎裂八方,眼神瞬间凝聚,手掌并指如刀!他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货箱:“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周游直言不讳:“你是逆鳞之人,不喜久居人下,贺华黎乃内宫阉人,更不会甘心受他所制,因此你如今韬光养晦不过是缓兵权宜之计罢了,你的兵随时可以踏碎凌霄宝殿,三千琉璃大道不过是个幌子,即便是自家祖宗基业,也可以自扫门前雪!这些道理不用细看,心自明了。”

邺王闻言目露赞许,缓缓举起了第二杯酒:“如此说来,你认定凶手便是我了?”

“不确定,我对江湖不甚了解,八方十门究竟有何般人物我还未曾洞察,因此不确凿的事情我不会说的通透,不过据我听说,所谓八方十门如今已然凋零过半。”

邺王站起身来,从寒杏树上折下枝条,在泥地上写起字来,他孔武有力,枝条气贯全身,一时间飞沙走石,笔力遒劲可见一斑,周游从旁瞧看,负手心中发痒,但看见手上铁链,又只能微微叹息。

不多时,地上多了一行字:刀剑瀛佛道,眉儒魁镖山。

邺王弃了枝条,拿起酒杯,叉腰立在当场:“十大门派流传至今,刀门被剑门倾覆,山门人脉凋零绝迹江湖,魁门远离庙堂漂泊不定,佛门不喜争斗自修山门,瀛门远在东岛深不可测,如今能够常见者,仅存儒门和镖门。”

“峨眉为何不提?”周游似乎对峨眉心有隐忧,乍一提及便面色凝重无比。

邺王似有所想,好似是也有难言之隐,眼神微微看向某个方位,随即轻叹口气,似乎是又有些无奈,微微摇头道:“还是别提了。”

以邺王的虎躯身段,出现这般颓态实属异常,周游也懂得察言观色,当即邺王不说,他便不问,接着抖手指指道字:“那这道门又在哪里?”

的确,方才除了凰门之外,邺王也没有提及道门,谁知邺王瞥他一眼,有些调侃的奚落道:“你是道士都不清楚,何况我这个入世之人?”

周游哂笑,不置可否。邺王看向杏林,风波渐起,周游把盏相伴,昂然而立。

邺王:“这方天下太平太久了,是时候动动筋骨换方山水了。本王幼时便活在平安时代,虽偶有战乱但并无趣味,道长你来说说,我们这代人活在这样的世道,会见证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周游举起手掌,放平朝下,随即翻转朝上:“无非是翻覆之间,定数因果。”

“王朝的泯灭或是复兴,对本王来说都大有裨益。”邺王看看他,周游摇头:“阁下还是没有看透,在我看来所有的胜利,都值得悲伤。”

邺王大笑,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饮罢,看向周游,眼中已有欣赏:“阁下觉得太子凉其人如何?”

“贪婪者,你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对他不好就是十恶不赦。不过太子虽有瑕疵,但有一颗玲珑心,亦是成大事者。”周游客观回应,并未因其身份而有所遮掩。

邺王闻言更为欣赏,举起第三杯酒饮下,随即抹抹嘴巴,周游逍遥随性,丝毫不慌不乱。

“我已喝下三杯酒,为何道长不害怕?”

他浅笑着望着周游,青衫道士还是那般镇定自若:“你舍不得杀我。”

邺王闻言大笑,豪迈张狂,胆气雄浑:“今日初见道长已然一见如故,道长可愿相助于我,在下真心相求,方才道长也已经说过,道长并不欣赏太子凉。”

周游:“我已和殿下说过,友人所托,是情分的事,不是太子凉的事。夺储是我不喜欢做的事,但所托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为我喜欢的人,做不喜欢做的事。”

周游说完,笑的像花儿一样温暖。

邺王听闻此话微微苦笑:“如此说来,我又觉得应该杀了你了。”

周游:“很有可能,毕竟你心肠没有那么好。”

二人相视一笑,把盏对饮,小厮送来几坛新酒,不再絮叨更多,不多时酒已见底,尽皆醉的不轻。

邺王倒是笃信之人,并未为难周游去留,当然也是因为他已沉醉不醒,周游亦是脚步轻浮,不过能在逆党谋士面前荒唐大睡毫无戒备之心,足以看出邺王亦是胸怀坦荡之人。

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个傻子,毕竟这宫里真诚的傻子并不少见。

周游离了桌子,又来到镖箱前瞧看半晌,随后踩着碎步,脚踏星月钻进了杏林深处,只是这般一进,出路便难寻了。

道士走走停停,却愈发心生迷惑,想要辨别方位,却发觉四下皆是一般场景,脑中酒意昂然,远处大雁息声,浑然不知归路,却也不晓来途。

邺王府里的酒醇香浓烈,周游自下山后便从未喝过如此美酒,往日在不周山上,葛行间仍在时不准弟子饮酒,因此无论是他和周旋还是道童渐离,浑身上下都没有沾过一丝酒气,倒是下山之后方才知晓世间有此佳物,随后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肚子里怀了一只拖欠二十年的大酒虫,猛然一喂却根本喂不饱。

这一晚月亮很高,星星不暗,林中风声渐歇,邺王在石桌上睡得酣熟,有小厮来过两次皆是叫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披了大红猩猩毡,配以两方暖炉方才作罢。

而道士周游却不晓得最终跑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事儿不难,因为灼阳初升他便醒过来了。

眼前是一方雕花顶,用料是金丝楠木,刻的是八仙过海,旁边有轻纱帷幔,淡紫带香,枕下温软高置,身上半披锦被,轻若无物,好似鸿毛,睁眼细看,竟是冰蚕丝制,上绣龙凤呈祥,龙头衔珠,凤尾似火。

周游略感诧异,微微坐起身子,方才看清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方深闺床榻!

他本是波澜不惊之人,心中尘埃不染,但却没有断了红粉念想,因此乍见此般光景,这位立誓要赢取红尘大世里最美姑娘的游方道士,口中有些许发干。

更令他难以描述的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还真的躺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周游错愕半晌,昨夜酒意犹存,那姑娘还在安稳熟睡,周游却已是方寸微乱,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看到自己和身而睡,青衫道袍都还完整,心中不由得微微安定,回身瞧看一眼床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喝酒虽误事,偶得温柔乡,挺好。”

他走到黄铜古镜前,理了理头上簪子,随即用手托着锁链,静悄悄的开了房门走出去,谁知门外竟站了一整排下人丫鬟,手中擎着洗漱梳妆的用度物事,看到屋子里出来了男子,一时间全部都愣在了当场!

周游即便是再学究天人,也从未经历过这般红粉阵仗,何况还是子虚乌有的误会,因此之前所学的道藏三千尽数派不上用场,毕竟从本职上说他还是个道士,虽说离经叛道,但到目前为止还算是有良好的职业操守,因此应付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丝毫经验可谈。

结果就是,双方看了半晌,互相都很尴尬。

紧接着,不知是哪位丫鬟叫唤了一声,随即一整排丫鬟全都尖叫起来,用度物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好似敲锣打鼓一般热闹非凡,周游根本阻拦不住,反倒是让丫鬟觉得其心生歹意,因此周游越是拦着,丫鬟们反倒是叫唤的越酣了。

屋里的女子貌似是被吵醒了,出声询问外面发生何事,周游但觉事情不妙,此地不宜久留,推开面前丫鬟便往外奔走!

自他有生之年以来,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像这般发足狂奔还真的是头一遭,即便是当初面对佘穆庄十万大军孤城斗阵,亦或是晓行夜宿上遍洒家书逼退服部兵乙,都不曾有如今这般慌张失措。

周游就是这般人,性命之忧不算忧,但若是没了气节清白,那无疑等于是身投烈火,因此无论如何他要逃离这里越远越好,毕竟生命里他最为看重的那些东西不能丢。

跑到门脸处方才发觉此间是何处地界,上方一块黑匾,上书方正行楷:邺王行府!

周游在牌匾下叉着腰微微喘气,偶尔叹息一口,看着上方字迹,再想想睡觉的地方,貌似是明白了什么。

便在此时,府内出现了打砸抢烧一般的声音,伴随着一位女子凄厉震怒的尖叫,周游不再耽搁,将铁链绕过头枕在脖颈上,快步顺着来时的宫道跑出了邺王府。

但这事情,远远不算完。

就在这一天,整个陵阳城都不太正常,大街小巷里都出了一档子怪事:

寒杏树的根须貌似是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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