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柄散发着不祥妖气的刀，和一个温柔如风的孩子。
那一年，钟离四岁，钟有狐刚满七岁。
“有狐大哥！来抓我呀！”小钟离笑嘻嘻地跑在前面，一路东躲西藏，像只多动的猴子。
“小离，慢点！”钟有狐笑眯着眼地跟在后面，“一会儿该回家吃饭了。”
小钟离做了个鬼脸：“你追上我我就回家吃饭！”
“你说的喔。”话音刚落，钟有狐就一个箭步迈了开，他身骨灵活，脚下仿佛生了风一般，转眼便要赶上钟离。
“你你你！”钟离慌忙跑路，忽然灵机一动，侧身挤进一条窄路。
钟有狐呵呵一笑：“你以为这样我就追不上你了？”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去，从大路绕到窄道的另一头时，小钟离还没从窄路里面挤出来。
“你耍赖皮！”钟离缩在窄道里，不走了，“没有你这样玩的！”
“你又没说规矩，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吧。”钟有狐哭笑不得。
“不要！”小钟离哼了一声，眼珠子滴溜一转，“除非你等我出来之后再让我十秒，追上了我就老老实实回家。”
“没有规矩？”
“没有！”
“好。”钟有狐侧身让出路口，等钟离从里面挤出来之后，开始计数，“一，二，三……”
小钟离“嘿嘿”一笑，撒腿就朝一个方向狂奔而去。钟有狐一边数，一边仔细看去，忽然愣了一下：“那边是……山海阁？不好！”
“小离！回来！那边去不得！”钟有狐眉头一锁，赶忙跟了过去。
“这里是禁地，有本事你追进来呀！嘻嘻嘻……”小钟离吐了吐舌头，一个转身就绕到了山海阁后面。山海阁是天师寺收藏法器、封印器的重地，平日里都是死锁着的，可它被锁得越紧，就越挡不住孩子们的好奇心。生长在天师寺的孩童早已开发出了大人所不知的“密道”，攻破了这座神秘的楼阁。
钟有狐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钟离扭了扭屁股，像只泥鳅一样钻进了密道。
“这……”钟有狐一拍脑门，思前想后，见四下没人，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进入山海阁内部后，借着透过门缝的微光，钟有狐看清了阁内的样貌，不由地张大了嘴巴。
法器、字画、封坛……各种在妖籍里面才能见到的东西，正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山海阁内，仰头望去，这座外表其貌不扬的楼阁竟内藏悬梯，阳光自上而下洒落，照得阁内的灰尘闪闪发亮。与其说是聚宝阁，倒不如形容它是一座驱妖士的博物馆来得贴切。
钟有狐用指尖轻轻划过一个个器皿，感受着这里鱼龙混杂的妖气，尚未脱去稚气的他忽然有感而道：“原来这就是驱妖士的世界……”
“不对，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钟有狐突然反应过来，他四下一打量，轻声唤道，“小离，快出来，要玩我们出去玩。”
见无人回应，钟有狐便开始自行寻找起来，他在一列列木架间来回走动，轻声呼唤着钟离。就在他有些不耐烦时，一阵窸窣的响声忽然从一个角落传来。
钟有狐闻声而动，果然看见了躲在阴影里的钟离。
“抓到了，回家啦。”钟有狐伸出手，却突然发现钟离有些奇怪。躲在角落里的钟离抱着一个黑罐子，罐子上贴着几道封印，罐内渗出丝丝妖气。
钟有狐的额头上渗出汗水：“快把罐子放下，跟我回家。”
钟离没有回答，而是忽然低着头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两个小鬼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
“小离？”
“我今日终于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钟离忽然狞笑起来，他猛地伸手将罐子上的封印一揭，一束妖气瞬间破咒而出，在山海阁中逐渐汇聚成妖形。
“这是……”看着逐渐成型的妖，钟有狐背脊一寒。这妖生得极为诡异，似人非人，没有头发，双耳处也并没有耳朵，而是长出了一双手，捂在双眼上；它的肤色苍白，奇长的双臂缠绕在瘦削的身体之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棵扭曲的枯树。
“这么多年了……啊……这清新的空气……”怪妖深吸一口气，忽然扭头朝向钟离，伸出枯骨般的手摸了摸钟离的脑袋，“一出来就能有肉身皮囊，老天待我不薄啊，咯咯……”
听见这尖锐的笑声，钟有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见这妖的一瞬间，他便记起自己在《崇真妖录》里见过这种白色的妖。
《崇真妖录·人异篇·黑白夺》有云：“黑白二子，耳生双手，遮目夺义，遮口夺情。”
“白夺……”钟有狐声音有些颤抖，“放，放开我弟弟！”
白夺闻言一愣，侧过脸朝向钟有狐，咧开长嘴一笑：“你这小鬼别着急啊，一会儿我夺了那小子的皮囊，就能放出我大哥，到时候让他来照顾你，咯咯……”
“你别碰他！”钟有狐的脑海中闪过平时父亲教授的身法，他俯身一勾，趁白夺不注意将它摔翻在地，然后连忙扯起失神的钟离，向山海阁的大门跑去。
“救命！”钟有狐拖着钟离跑到门口，使劲拍打着上了锁的木门。
“臭小子！”白夺揉了揉脑袋，它伸展开手臂，手脚并用地在木架上迅速逼近，宛如一只瞄准猎物的蜘蛛。
“嘭！”的一声，山海阁的木门突然碎裂，钟有狐抱着钟离被白夺甩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了地上。白夺从破门内一跃而出，感受着柔和的阳光，它竟然愣在了原地。
白夺缓缓伸出手，把指尖放进阳光里：“有生之年……我竟还能……”
钟有狐被木门碎片扎得浑身是血，他摇晃着怀中安然无恙的钟离：“小离！你醒醒！快跑！快去叫人啊！”
“哥哥，弟弟恐怕是难救你了，临走之前，弟弟就以这臭小子的命来祭兄长你！”白夺狞笑一声，张开锋利的手爪一跃而起，向钟有狐扑来。
“救……救命！”
“嗡——”的一声，刀刃破空的声音突然从山海阁中射出，紧接着，银白的寒光一闪而出，一柄细长如苗的长刀裹挟着浓重的杀意飞到了钟有狐手边。
钟有狐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抓住刀，凭借肌肉的记忆挥砍出一式驱妖刀法。身为宗门的天才，钟有狐平日里就有着超乎常人的领悟力，所以这一刀分毫不差地劈进了白夺的要害之中。
白夺用利爪在钟有狐面额上一挥，紧接着它哀嚎一声，捂着伤口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臭小子……你这刀是！”
就在白夺喘息之际，几名身着驱妖服的驱妖士闻声赶了过来：“喂！有妖出逃！快来救人！”
“该死……”白夺喘着粗气，“三十六计，走为上！”说罢，白夺反身一跃，顺着山海阁翻了上去，它最后看了一眼这天师寺，然后消失在了钟有狐的视线中。
小钟离清醒过来时，他看见钟有狐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抓痕，自眉心划到鼻骨，鲜血淋漓。
“有狐大哥……”钟离双唇一嚅。
“能站起来吗？小离？”钟有狐笑眯着眼，不顾身上的疼痛，温柔地向钟离伸出手。
一切如故。
然而就在钟离伸出手时，他眼前的梦境忽然坍塌了，一场熊熊大火瞬间将他包围，灼热的火星随着热浪漫天飞舞。小钟离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握住钟有狐的手，却忽然看见面前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姐姐钟慈。钟慈死死盯住钟离，她那原本清秀的面庞逐渐被火舌啃食得支离破碎。
“小离，姐姐不想死，姐姐被火烧得好痛……”钟慈伸出手，慢慢掐住了钟离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姐姐……”
“不……不！”钟离尖叫着一把推开了钟慈，然后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
一得到消息，萧寒就立刻带着白鹿和穆雨微赶往了医院。他们到达医院时，钟离已经醒了。
看着坐在病床上的钟离，萧寒关切地问道：“钟离，你没事吧？”
钟离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那渐浅的夜色，在那一方玻璃之外，东方已经开始显露出透明的青色，曙光将至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部长！为什么你会倒在天师寺里？那个男的呢！”白鹿急得一跺脚。
钟离双唇一动：“为什么……”
“哈？”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钟离缓缓低下头，“我不是说了吗……你们在我眼里，就是陌生人而已……”
白鹿叹了口气，笑道：“我当是什么话呢。部长，如果你真把我当陌生人，两年前我就死在蛇坊那群宫乐俑手里了。”
“你们……真的只是陌生人而已……”钟离把头埋进双膝之中，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真的……只是陌生人……”
“部长……”
“白鹿……告诉我，我们只是陌生人……对不对……”钟离忽然有些抽噎了。
萧寒皱紧了眉头：“钟离，到底怎么了，这不像你，别吓我。”
话音刚落，窗外的天色就明亮了起来，东方的天际处，蝉翼般的青色从夜色中破壳而出，柔嫩的金黄色开始吞噬黑夜。
穆雨微静静地站在钟离面前，沉默须臾后，她返身走到门口，然后将病房的门轻轻阖上。
“喂喂，部长，你到底……”白鹿话音还未落，突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哭声，他愣了半天才终于确认，这哭声竟来自钟离。
真理部的部长，那个黑发苍颜、无情斩妖的黑衣人，那个为妖众所恐惧的“最后的驱妖士”，此时此刻，却在这间狭小的病房里哭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告诉我！你们都忘了我……你们都不认识我！”钟离再也按捺不住泪水，任凭滚滚热泪浸湿双膝上的被子，“告诉我……我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寒和白鹿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无论是这位叱咤校园的学生会会长，还是白鹿这个和钟离共事了两年的渡妖，都从未见过钟离落泪。
“这一切……都是……”
忽然，一阵轻风掠过白鹿身旁，白鹿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一个人影从身边轻轻走过。
穆雨微一言不发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了泣不成声的钟离，将他拥入了怀中。
“是你让我明白，我的这双眼睛还能有另一种可能性，你给我的，我不会忘记，也不愿忘记。”穆雨微垂下目光，“钟离，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
清晨的阳光洒入病房，将二人的轮廓映得金黄发亮，黎明唤醒的雏鸟已经开始啁啾，新的一天已经随着夜的退场而到来。
钟离紧紧抓住穆雨微的衣袖，那时，满面泪痕、不愿抬头的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