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观火站在桌前，他盯着桌上那枚漆黑的茶盏，用粗糙的指尖轻轻磨了磨杯壁。
“铁胎。”他搓了搓手指，绕着方桌踱起步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茶盏。茶盏就置于方桌正中，外壁乌黑润泽，内盛洁白的茶汤，茶上浮着一片金色的叶子，脉络好似金缕。
傅观火俯下身，用手扇了扇氤氲的茶香，喃喃道：“此乃……龙团。”
话音一落，四下重归寂静，他向左右望去，皆是望不见尽头的黑暗。在这无垠之界中，唯有方桌上方落下一道天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那黑盏之上，把那片金缕叶映得熠熠生辉。
犹豫片刻后，傅观火小心地捧起茶盏，金缕叶随着透亮的茶汤微微波荡，沉浮之间竟有几分超脱人世的感觉。他把心一横，仰脖将盏中的龙团茶一饮而尽，热茶入喉，真香瞬间在唇齿间融散开，香甘重滑，回味绵长。
但傅观火却无心品茶，他一口吞下茶汤，借着天光细细打量起手中的茶盏来。茶被饮尽后，那片金缕叶贴在杯中，在黑色釉面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华丽动人。
“若以叶脉为斑，必能流传于世。只可惜，”傅观火用手指探向杯底的金缕叶，目光暗淡了几分，“火中留木，乃逆五行而行之，实在……”
然而，在指尖碰到杯内底的一瞬，他的话忽然停在了嘴边。傅观火用指贴着内底揉了一圈，那光滑的触感让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会？”傅观火确认似地又按了几下，然后小心地将这枚茶盏搁回桌上。借着明亮的光线，他眯起眼在金缕叶的轮廓处细细观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这片金缕叶的叶脉纹理虽然清晰，但却并非贴在杯壁上，而是嵌于黑釉之中，丝丝毫毫都与釉面融为了一体，其形态舒展自如，与茶汤的波纹相呼应时更是真假难辨。傅观火缓缓放下茶盏，他心知，只有上千度的猛火，才能让外物完全融合进黑釉之中。
当今建窑，绝无此法。
傅观火缓缓睁开眼，他倚靠在窑炉边，还维持着睡着之前的动作。时值深秋，飘零的叶片从窑门外划过，傅观火推开手边的几盏泥胚，他起身踩过无数碎瓷片，走到了门外的落叶之中。
“父亲，观火定竭尽全力。”傅观火着一身黑衣站在窑门前，衣带在秋风中摆动，黄叶落满了他的肩头。
宋大观元年，一位黑衣少年站在建窑窑厂的一处废窑外，他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残盏，身前是漫眼纷飞的落叶。少年蹙眉凝视着远方，层叠的叶影映在他的眼中，逐渐烧成了一团金色的火。
***
真理部内，白鹿正用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着什么。他把笔尖一停，整体打量了一遍自己的画作，然后把本子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钟离：“喏，这就是鬼市大概的样子。”
仔细翻看了这几页画后，钟离不禁皱了皱眉头：“果然。”
“怎么，部长你想到什么了？”
钟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崇真妖录》，熟练地翻到了其中一篇：“三法相。”
“闫老板给的面具？”白鹿愣了一下，“我给收起来了啊，那不是什么大幻妖的东西吗？和鬼市有什么关系？”
“幻妖蜃楼天，它曾经建立过一个名叫‘万佛’的鬼市。”钟离把妖录递给白鹿。
白鹿把疑惑的目光在书页上一扫，便看见了那笔锋如刀的“万佛”二字。《崇真妖录·人异篇·蜃楼天》写有这样一段话——“佛像一万，大可吞城，庙宇三千，香客无数。金云悬兮飞檐，宝莲绘兮画壁，慈眉俨乎菩萨，蜃楼谓之万佛。”
“啧，难不成……阎罗鬼市其实就是万佛鬼市？”
“未必。”钟离摇了摇头，“关于万佛的记载，太少了。”
“无论它是不是万佛鬼市，里面都藏着不少大妖。”白鹿捧着妖录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把语气稍稍压低了几分，“部长，你不觉得上次黑白夺的案子很奇怪吗，如果杀死黑夺的人真是狐狸男，那是谁通知他的？他又为什么没有带走龙渊？”
见钟离默不作声，白鹿继续说道：“狐狸男出现后，火案的线索也跟着冒了出来，现在又挖出来了一个藏着许多大妖的鬼市，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有一种……被人控制着的感觉。”
钟离微微点了点头，他抬手按在龙渊的剑鞘上，示意白鹿接着说下去。
“根据目前线索，我认为有两条路可走。”白鹿伸出一根手指，“一，暗访鬼市。连黑白夺兄弟都要去鬼市买情报，说不定里面也会有火案的重要线索。”
紧接着，白鹿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条路是联系狐狸男。妖刀事件时，他一口咬定部长你就是真凶，然而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我猜他或许也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不敢贸然行动——当然，这些还只是猜测，他在暗，我们在明，单方面接触他的风险比较大。”
“那就再闯一次鬼市。”说罢，钟离提起剑就要走。
“闯鬼市？”印师的声音忽然从书架的一角传出。印师从角落里探出身子，先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一跃便跳上了书桌，盘着尾巴看向钟离：“你进得去？”
见钟离握紧了龙渊剑，印师摇了摇头：“若真是万佛鬼市，人进去，只怕有去无回。”
“果然和闫老板说的一样吗……”白鹿翻了翻妖录，却没有找到更多关于万佛鬼市的记载。
“蜃楼天的万佛鬼市并非幻象，乃是妖力之凝聚。妖若涉足，妖力会被同化为鬼市的一部分；人若涉足，魂魄便会被慢慢抽走。”印师端坐于桌案之上，紧盯着钟离，“妖界盛传，蜃楼天能活千年，仅靠吸食香火气息是远不够的，必定还汲取了人之三魂七魄。”
“那鬼市这么厉害？”一想到自己居然孤身一人进过鬼市，白鹿就觉得背脊一凉，“那后来呢？蜃楼天怎么样了？”
印师闭上眼摇了摇头：“蜃楼天曾自封为神佛，借此引诱信徒进入鬼市贡献香火。直至明朝，被蛊惑的愚昧信众自立邪教、煽动内乱，后又与清廷作对。蜃楼天见势不妙便躲了起来，之后再无踪影。”
说罢，印师微睁开眼，一双鎏金的眼睛紧盯住钟离：“蜃楼天之妖力足以撼动一国，万佛鬼市自然也了不得。明知如此，你还是要闯鬼市吗？”
“是。”钟离走到门边，提起包把龙渊剑放了进去。
“如何闯？”
钟离把黑卫衣的兜帽一掀，扶住门把手道：“硬闯。”
“毛头小子。”印师嘴角一勾，摇了摇尾巴，“我倒是有一计，能助你平安进出鬼市，不过，得借助一种妖的力量。”
听完印师这话，钟离正想开口询问，就忽然觉得门把手往下一沉。
“吱——”的一声，穆雨微一手推开门，另一手还在拍打着衣服。见钟离背着剑站在门边，她眨了眨眼，惊喜地问道：“哎？有对策了？”
“什，什么对策……”钟离被问的一头雾水。
“它们啊。”穆雨微回身一指，“不管管吗？”
獐市有着与众不同的气候，四月便开始蝉鸣，夏季较短，八月初就不再炎热了。可即便在这座入秋如此之早的城市里，也绝不可能看见五月落叶的场景。
然而此刻，顺着穆雨微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纷飞的落叶。这些叶片与时下生长着的绿叶别无二致，它们时刻飘舞在空中，即便无风也不会落到地面上。
“来得正好。”印师微微一笑。
***
“我还以为你们是要去处理这些叶子。”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后，穆雨微哭笑不得地看着白鹿和钟离，印师趴在她的腿上，惬意地打了个呵欠。
“这些叶子……怎么了？”白鹿看了眼门外，“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
“你啊，要是稍微挪用一丁点儿智商来背背妖录，没准火案都破了。”穆雨微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白鹿手上的妖录，“《虫篇》，大概……中间的样子。”
“一百三十四章。”钟离抱着剑站在穆雨微旁边，眼皮都没抬一下。
白鹿“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翻开陈旧的书页。趁着白鹿翻书的空档，穆雨微用胳膊肘戳了戳钟离，问道：“会长的事你听说了吗？”
“怎么了？”钟离闻言睁开了眼。
“昨晚学校贴吧里突然掀起了一场恶战，有人诬陷会长勾结校外的机构，中饱私囊。”穆雨微抬眼看了看钟离，“我当时就联系了会长，现在造谣的人已经查清了，是外校的人。”
“萧寒怎么说。”
“会长倒是不太在意，说这种事情她经历多了，不痛不痒的。”穆雨微抚了抚印师的背，“不对劲的是，即便学生会发布声明澄清了此事，可学校里仍然有人坚信会长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到这，印师忽然“喵”了一声，直起身舔了舔爪子：“所以你觉得是那些一叶蚋在作祟？”
“是。”穆雨微点了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此地是学府，住的都是些未经世事的孩子，难免受妖虫影响。”印师眯起眼瞥了瞥门外的落叶，又转而看向钟离，“小驱妖士，我说的能助你进鬼市的法子，恰好也与这些一叶蚋有关。”
闻言，钟离眼前一亮：“怎么讲。”
“在这之前，我还是想先看看妖录里是如何记载的。”印师纵身一跃，三两下便跳上了白鹿的肩头。
“啊找到了，这妖的名字叫……一叶蚋？”白鹿把妖录拿近了些，又左右翻了翻，“内容怎么这么少，两页就没了哎。”
印师的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最后定格在了其中一句话上，喃喃道：“‘墨胎其外，金叶其中，一叶障目，十年不还’……”
“当初读到这部分的时候，我就没看懂这句。”穆雨微往前倾了倾身子，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句所述，乃是一个关于茶盏的故事，只有印师知晓。这妖录上的内容，也是驱妖门根据吾辈之口述所记录的。”印师坐在白鹿肩上，原本晃动着的尾巴忽然停了下来，“所谓‘墨胎其外，金叶其中’，描述的是一枚名震八方的黑釉盏，其名为——木叶天目。”
说着，印师灵巧地跳回地面，他走到真理部的门前，凝视着纷飞的落叶：“而那句‘一叶障目，十年不还’，则是在说一位名为傅观火的少年窑匠。”
“他……怎么了？”穆雨微小心地问道。
“他烧制出了木叶盏。”印师那由妖气汇聚成的话音里无波无澜，“也正是这旷世奇盏，间接导致了北宋亡国。”
“什么！”白鹿惊得差点没拿稳妖录，“北，北宋亡国？”
“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讲与你们听。”印师侧眼看向钟离，“但在这之前，不是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吗？”
只听“喀”的一声，钟离提起剑，双手抱拳恭敬道：“请印师明示！”
“好说。不过……”印师的目光里忽然露出一丝狡黠，“说了这么多，我有些渴了，若是有一杯酸梅汁润润喉……”
听见这话，钟离面露难色，他缓缓回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穆雨微：“酸，酸梅汁……哪里有……”
“唉，你啊……”穆雨微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拿起钱包走向了门口。路过印师身边的时候，穆雨微狠狠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叫你嘴馋！等我回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吃猫粮。”
印师抗议似地咕噜了一声，撅起嘴嘟囔起来：“我堂堂金羽印师……”
“那再外加洗一次澡。”
“是在下错了，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