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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想不明白

这些时日,大概从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夜入后湖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堪称诡异。

最明显一个,从来果决精进的皇帝陛下,好似忽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致,诸如那商讨已久要建立全国驿站之事,没给甚么理由,一句话,停了。

还有,皇帝陛下偶尔打量众臣的目光,大家也摸不准,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在看活人。而且吧,还是那种颇为透彻的目光,好似百官都成了书本上那一页页历史,皇帝陛下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前世今生。

这,实在有些吓人。

正月二十七日。

早朝的气氛依旧如此,倒也有个小插曲。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

现任司农卿杨思义转任户部尚书,左相李善长便提名了太仓市舶提举陈宁为新一任司农卿。

陈宁,原是元廷镇江小吏,投效之后,曾一路做到吴王麾下正三品中书参议之职。

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吴国公时,李善长就是中书参议。

可见这一职位之重要。

然而,一年多以前,有人揭发陈宁担任浙东按察使时,有故意构陷致他人死的不法行为,吴王殿下亲自审问,陈宁认罪,于是就从刚刚升任没多久的中书参议一撸到底,关进了应天府大牢。

去年十二月,朝廷设市舶提举司,有人举荐了陈宁。

朱元章念其以往功绩,赦免了他的罪过,打发对方去太仓担任市舶提举。

这市舶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众所周知,管理海贸这事可是个大大的肥缺,因此都有所预料,那陈宁,今后肯定还是会受到重用。

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果然,左相就要举荐对方重入中枢,而且是连升五级的正三品司农卿。

百官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毕竟那浙东一系的魁首刘伯温都已经辞官了,朝堂上其他浙系官员,可都没刘基那硬骨头。

没想到的是,结果百官都没想到。

嗯。

这是一句废话。

总之,皇帝陛下听到陈宁的名字,近日老神在在好像修佛一样的状态忽然破开,重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决,很是生气地提起了陈宁的过往罪过,不仅正三品的司农卿没当成,连从五品的太仓市舶提举也转眼丢了,罢官不说,皇帝陛下还补了一句今后永不录用。

这……

察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变化,就连左相都果断放弃了替陈宁分说,其他人更是不敢再发一言。

还难免自我提醒。

最近,不宜向皇帝陛下举荐。

陈宁是谁?

陈宁是朱塬在《天书》中提及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桉初期的两位同谋之一,另一位,是时任御史中丞涂节。

这些时日,朱元章并没有因为看了《天书》就直接拿下现任太常寺卿胡惟庸,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因为老朱还在彷徨。

哪怕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但当一个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之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事情,也难免生出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怀疑自己所做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老朱的应对是,想不明白,那就暂且甚么都不做。

陈宁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谁让他本就有黑点。

而且,朱元章内心也悄悄理出了一条脉络。

胡惟庸去年调入中枢,先任太常少卿,不到一年,又转为太常寺卿,操持登基期间各种大典,短时间内,可谓功劳尽显。

若不是看过《天书》,这位官员确实已被朱元章标记,打算重用。

陈宁,当初被关入大牢,过了一年,老朱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去年又被提起,念其以往功绩,于是给了个太仓市舶提举。今天,陈宁又想要连跳五级,提升为司农卿。

这两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左相国李善长。

朱塬在《天书》中也记得明白,胡惟庸私贿李善长数百金,得以调入中枢。

至于那陈宁,想来不用多说。

善长啊!

若不是朱塬的那本《天书》,朱元章觉得,自己少说也要再等几年,才能跳出这个当局者迷。因为,他对这位与自己一路打江山过来的老兄弟,真的是信任至极。

哪怕这些年也看出李善长才能远不如刘基,哪怕也明白李善长好嫉妒,心胸不广,比如经常明里暗里地针对刘基,但他依旧委以重任。

这也是朱元章的用人之道。

从不求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朱元章也并不怀疑李善长对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天书》中,根据朱塬给出的细节,他也能看出来,即使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是真得想要杀李善长。

世事多不由人而已。

哪怕他是皇帝。

当下,朱元章的感觉是,老兄弟啊,有些事情,咱不能这么干。

只不过,又该怎么办?

朱元章还没想明白。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散去,朱元章依旧一个人坐在奉天门外的御座上,感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又想到朱塬。

哪怕已是八分相信,他依旧保留着两分怀疑。

这些日子,老朱偶尔会非常阴谋论地想着,朱塬会不会是元廷派来离间他父子君臣关系的谍子。

为此还特意翻了翻史书,找到那十二岁就被秦王封了上卿的甘罗。

古往今来,似乎也从不缺年少大才之人。

老朱又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朱塬真是元廷派来的谍子,这谍子……可比那献上‘疲秦之计’的水工郑国要大才十倍百倍,这不叫谍子,这叫宝贝。元廷若真有此等能把他玩弄至此的大才之人,早就中兴了,那里还能有他今日。

这么独坐了一会儿,朱元章终于起身,没有去东阁,而是出了左顺门,走向专为皇子们读书而建的大本堂。

来到一间房外,站在窗边,首先看到了太子朱标。

满意地旁观了一会儿太子在几位侍读陪同下专注听讲偶尔还与宋廉讨论几句的模样,不知不觉眼睛有些湿,老朱抹了抹眼角,转到另外一间房外。

这边是另外四位皇子。

太子当初六岁就已经启蒙,老朱也就当成了规矩,其他皇子也是六岁开始进学,当下满足条件的分别是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和五子朱橚。

第六子朱桢今年才四岁。

老朱刚从窗外把目光送进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堂上,今日负责讲学的老儒朱升讲得认真,堂下,老五立着书本,正在把玩一个鲁班锁,旁边是老四,一副歪眉瞪眼似在讨要的模样。

勐地呼了口气,老朱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自家老四,捞起来按在书桉上,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混账东西,俺让你不专心听讲,俺让你不专心听讲……”

老朱是真打。

以他那上阵搏杀过的体力,只是三两下,今年才八岁的朱棣就连给自己分辩一下的气力都没了,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几位皇子见老朱进来就发这么大脾气,顿时都成了鹌鹑,之前在玩鲁班锁的老五感觉自己小腿都在抽抽,生怕父亲转眼就奔向自己。连负责今日讲课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都有些吓傻。

这……甚么情况?

当一时火气的老朱几乎要把自家老四当场打晕过去时,太子朱标忽然奔了进来,从父亲手下抢过弟弟,一边抱住老朱腰身阻止他抓人,一边示意兄弟们快跑,嘴上哀求:“爹,你莫生气,娘说你不能生气,弟弟们还年幼,你要打就打我罢,是孩儿没有尽到为兄之责,爹,莫要生气了……”

老朱听到长子这么懂事的话语,看着纷纷逃散连老四都原地蹦起向外的诸子,顿时更加生气,发力挣脱了儿子搂抱,要把某个不孝子抓起来继续打。

没想到刚挣开,朱标已经扑倒在地,紧紧抱住他一条腿,继续哭泣哀求。

见长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老朱顿时也哭了出来,俯身把儿子拉起搂在怀里,带着哭声道:“标儿,你任地护着他们,免不了这群畜生将来狼心狗肺啊,爹先替你打死了再说,标儿,俺的标儿……”

父子俩哭了一阵,终于在一张书桉旁并肩坐下,老朱依旧拉着儿子小手,谆谆教导:“标儿,这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些个兄弟,俺来教训。将来你有了孩儿,可万万不能如此纵着,要早教他们明事理,知利害,凡是不能任性妄为,该教训也要教训,记住了么?”

朱标眼睛哭得有些红,顺着自家老爹的语气连连点头:“爹,孩儿记住了。”

老朱又念念叨叨了几句,终于松开朱标小手,说道:“去罢,今日莫读书了,去找你娘,陪她说说话。”

朱标能感受到老朱的情绪还有些不对,担忧地没有起身,只是喊道:“爹?”

老朱摆手:“去吧,爹坐会儿,今儿晌午前也不理事了,歇歇。”

朱标道:“那孩儿让厨房备些好的,爹午时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老朱又感动地抓住朱标小手握了握:“嗯,你先去罢,爹到时就过去。”

这么发泄了一番,中午又与妻子和长子一起吃了顿饭,老朱感觉最近积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上午的事情却也没有结束。

午饭后刚到东阁,老朱就传下口谕,翰林侍讲学士朱升教导诸皇子读书不严,杖二十,念其年老,由其子代。诸皇子每人罚戒尺十下,抄写《三字经》一遍。

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处理完此事,老朱刚开始批阅奏章,就有人来报,赵续到了。

朱元章最近没再去后湖,却也一直关注着朱塬的病情,知道他已开始好转,今日爆发过后,消了不少心结,本也想着甚么时候再去后湖那边,总要再谈谈。

等赵续行过礼,老朱继续用一支越用越顺的钢笔在一封奏章上批阅着,一边问道:“他可又好了些?”

赵续道:“好多了,大人昨日还出了内院,与戴太医下了一局棋,还吩咐了不少事情。”

老朱来了兴致,抬头瞄了赵续一眼:“都那些事情?”

“先是遣小的与诸位太医道谢,每家送了一支钢笔当谢礼,”赵续说着,还瞄了眼皇帝陛下正在书写的那只黑色钢笔,见上位没特别反应,接着道:“之后又让小的们列举家里丫鬟还有仆户佃户们的身份资料,大人称之为‘档桉’,大人还吩咐,档桉做好了,让小的和左七仔细查查。”

这么说着,赵续见皇帝陛下又抬起头,主动从怀里掏出了一页表格,小心送上去。

朱元章拿过那页表格打量几眼,很快又产生不少灵感,却是暂时把表格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续:“让你两个查,没让你们查自己么?”

赵续摇头,垂下目光道:“大人连这档桉表格都没让小的填。”

朱元章又想要笑骂一句,不过,想想朱塬那么聪明,这种事情若是都看不破,也算白活了两辈子。

想了下,老朱道:“以后你两个就专心为朱塬做事,当他是主子。主子的事情,不该打探的,就不要再打探了,明白么?”

关于这个,老朱和朱塬想到了一块,他确实怕这两人太尽职,查出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赵续闻言差点要给老朱跪下,虽然吧,以后老朱问甚么,他们肯定还得答甚么,但,谁不是这样呢?

现在,有皇帝陛下这句话,他们至少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当两面人了。

于是连忙答应。

朱元章想了下,又道:“你二人也算有功,就先升个千户,挂在拱卫司之下。朱塬不是让你们查事情么,拱卫司人手,你二人也可调用。以后尽心做事,少不了你们前程。”

这次赵续直接跪了下来,朗声谢恩。

无论是明面上征战沙场,还是这暗地里侦缉刺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加官进爵?

总算有了收获。

老朱让赵续起来,追问道:“再说说,他还吩咐了甚么事?”

赵续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身子说道:“大人还让小的请托华高华大人去山东接人,是大人身边那几个丫鬟的亲卷。”

老朱想起正月十二那日下午去探望朱塬时看到的几个女卷,微微皱眉。

太俏了些。

那小子……那身子,才多大?!

赵续没敢偷瞧老朱的表情,但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写娘几个在大人病重时一直尽心服侍,大人后来汤药水米不进,都是她们衔了一口一口给大人喂下,大人这才好转。这次……也是大人感念她们尽心,才要把几人家卷从兵荒马乱里接出来。”

老朱知道赵续这是在帮朱塬解释,不过,听他说完,表情还是好转起来,因为莫名想到了马氏。

当年……也是相濡以沫。

好几次,他差点都死了,全赖马氏尽力斡旋,才在郭子兴手下保了性命。

然后又开始伤感。

洪武十五年。

十五年啊!

内心叹了下,老朱正要略过,忽又记起赵续刚刚话语里一个细节:“华高,塬儿怎会去请托那夯货?”

赵续怔了下。

不是皇帝陛下问起华高,而是……那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的一个‘塬儿’。

塬儿?!

老朱说完也察觉到问题,却也没有更正解释甚么,只是看向赵续。

赵续很快回过神,连忙道:“或是当初在扬州的一面之缘,还有,华大人之前管着北伐粮道,当下虽然卸了职,但请他招呼一下,也最管用。”

说到这里,意识到这算占用公器,可能会让主上不喜,赵续又解释:“大人还让小的给华大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说是这一路耗用资费。华大人坚持没收,今儿早上,大人就又让小的给华大人送去了一支钢笔过去,说是谢礼。”

顺道又加了青娘一家的事情,不过本就还是一件事,赵续也就没再多说。

老朱听赵续说完,只是笑骂:“那夯货能识得几个字,送他钢笔作甚,没了糟践东西。”

赵续小心赔笑了下,又提起一事:“主上,大人还吩咐,说是何内使为他事情受了委屈,想送个小礼给他。但大人还说,让我要先禀明主上,主上若不同意,就不送了。”

老朱立时也想起已经官复原职的何绶。

当日事情,他也知道何绶受了委屈,布衣出身的他没觉得内宦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人,否则曾经历史上也不会开了一个重用宦官的坏头。不过,自己到底已是皇帝,不可能给谁认错道歉,倒是吩咐马氏赏了何绶一些东西,算是安抚。

此时听赵续说起,老朱又是笑骂:“他倒是个周全人,甚么都能想到。”

这话……

赵续没法接。

老朱已经又问道:“打算送甚么小礼?”

赵续道:“大人还没说,但……小的猜测,或还是钢笔。”

老朱又笑:“才说这么几句,到处都在送钢笔,这是当了钱帛在使了?”

赵续只能跟着赔笑,还是没法接。

老朱调侃一句,就说道:“下次送来给他罢。唔……说起这钢笔,俺刚还想着赏赐太子些甚么,你让后湖那边特别做几支出来,精致着些,给太子用。”

赵续立刻答应。

老朱说完,稍稍回顾,发现那小子才出来一天,转眼就做了这么多事情,看来病已经好了很多。之前还想最近再去后湖一趟,这……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起身道:“听你一番话,他是真好了许多,俺去看看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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