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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_第四十章 烟斜雾横(上)

第四十章 烟斜雾横(上)

那些慕容氏后人对旧怨的执着,即使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写在纸上,也足够令人心底生寒。因为大魏皇室的连年屠戮,他们空有美貌和才能,却既不能从军,也不能做官,只能去做三教九流里最低贱的那些事。

白天里,他们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是秦楼楚馆里的红倌,是破衣烂衫的乞丐。可一到夜里,妖娆的复仇之花就会开放。他们靠像高照容这样的人来获得钱财,再用这些钱财,训练出更多像高照容一样的人来,送进王侯公卿的府邸。

每一个刚刚生下的孩子,都会在身上文刺一朵木槿花。如果父母都是纯正的慕容氏人,那朵木槿花就会是完全盛开的,如果孩子的血统并不纯正,那朵木槿花就会是半开的。

冯妙把口供读给元宏听,读到一半,两人都有些唏嘘感慨,复仇的力量真的如此巨大,让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样的日子。她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放在桌上,埋头在元宏胸口说:“我总觉得,他们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来控制这么多人。并不是每一个慕容氏后人,都只想报仇,比如我的阿娘,她其实只想过最普通的日子而已,不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操纵。像阿娘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

元宏用手理着她的长发,却并不说话。

冯妙沉默片刻,重新拿起那份口供继续读下去。后面的一段倒是很有些令人惊奇,那些慕容后人躲避官兵围捕,竟然全靠一个在酒馆里卖唱的歌女。有一位年轻俊秀的男子,时常会到小酒馆里来听曲,从不说话,却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打赏也很大方。看他的衣着,很像是守卫宫闱的羽林侍卫。

羽林侍卫白天和夜里都要巡逻,十分辛苦,因此每三天就能休息一天,跟普通的朝中官员不一样。那男子也就每三天都来一次,如果他哪次没有按时来,便说明宫中正在调集羽林侍卫,有特殊的任务安排,慕容氏的后人就会分散躲藏起来。有时候只是虚惊一场,可是凭借这样的小心谨慎,他们也顺利躲过了于烈的几次抓捕。小心谨慎,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

元宏听了皱眉摇头:“这人并没有违反军纪,也没有泄露秘密,但却实实在在地帮了慕容氏的人逃脱,如果不严加处置,恐怕日后人人都可以用一句‘不小心’来逃脱罪责。”

冯妙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是心里有些替这年轻的羽林侍卫不值,或许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底层兵卒,偶然间看见了酒馆里卖唱的姑娘,便生出了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这才每三天都去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提笔斟酌片刻,才替元宏拟定了旨意,让领军将军于烈去调查这件事,并且严加处置。元宏点头赞许:“这样安排很好,妙儿,这些事情你已经处理得越来越娴熟了。”

于烈悄悄带人去那间小酒馆看了几次,很快便确定了那名男子的身份,可一切查证之后,他反倒万分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他思前想后,只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成密折,直接送进澄阳宫。

冯妙看见密折上的文字和画像,一颗心直往看不见底的深渊沉去,按照于烈的描述,那名每三天去一次小酒馆的男子,正是她的弟弟冯夙。于烈还附上了一幅卖唱歌女的画像,她的眉眼五官算不得极美,只是那种似笑非笑地斜挑着眉眼看人的样子,实在有几分肖似六公主元瑶。冯夙痴迷元瑶,却一再被她拒绝,便在这个歌女身上,寄托几分聊以自慰的想象。

元宏也大吃一惊,没想到世间竟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想要严厉处置的人,偏偏是他最不想动的人。上次丹杨王世子中毒身亡的事情过后,因为查清了与冯夙没有关系,元宏便仍旧叫他在羽林侍卫营里任职,只是不再让他到御前侍奉,免得太过惹人注意。他的本意,也是想叫冯夙跟同龄的兵卒在一起,多沾染些豪爽气概。

“你这个夙弟,迟早要把朕活活气死,”元宏揉着额角说话,“朕相信他没有坏心,也相信他绝不想做什么不轨的事情,可每次事情的结果,都这么让朕无话可说……”

冯妙有心想替夙弟求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给于烈的旨意,还是她亲自拟定的,想来想去,她只能对元宏说:“这件事的确是夙弟有错,又被于烈将军给查出来了,就请皇上下旨,免去夙弟在羽林侍卫营中的职位,先关押起来待罪吧。”

元宏捏一捏她的手说:“难为你了,妙儿……”两人的心结打开后,他曾听冯妙说过,当年是为了替弟弟要个爵位,才想要位列三夫人的,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在冯妙心中有多重要。说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喜爱这颗柔软的心,却不得不亲自教她,如何硬起心肠。

“朕对冯夙的偏爱,朝中多少都知道一些,”元宏拿捏着词语说,“如果由朕来下旨,无论是轻是重,都会有人觉得不公平。朕想叫于烈自己去决定该如何处置,他原本就掌管羽林侍卫营,这事情又是他查出来的,轻了或是重了,别人都没什么话说。”

冯妙握笔的手都在抖,于烈治下严苛是出了名的,夙弟落在他手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把笔放下,低头说道:“我知道皇上是在教我,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落不了笔,请皇上直接下旨吧,我……”

元宏也不想太过逼迫她,叫内官进来传了一道口谕,把这事情交给于烈处置。

于烈倒也很会拿捏分寸,第二天便来回禀,已经将冯夙关押起来,派人慢慢审问。冯妙知道,这种例行的审问不会让人吃太多苦头,如果问不出什么新的罪状来,于烈就会酌情定一个罪名发落。

她很想去看看夙弟,让他不用担心害怕,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她不可能一辈子护着夙弟,他迟早要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她知道元

宏说的是对的,应该让夙弟吃些苦头了,一个男子,老是这样天真不解事,实在是不行的。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心里总还是有几分过不去,因为想着这件事,冯妙的咳喘病症又加重了几分。高清欢再来送药时,仍旧还是不说话,碧绿色的双眸里却带上了几分嘲讽的笑意。那种神情,就像是在无声地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就算冯妙成了皇后、成了元宏唯一的妻子,在情感与帝业发生冲突时,元宏还是会选择帝业,帝王永远都是心硬血冷的人。

那种眼神让冯妙不快,她只能深深地看向元怀清浅得毫无杂质的碧色双眸,寻找片刻的安宁。只有孩子才能内心纯净无瑕,长大的人,想要用一双手抓住的东西太多。

因为她的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元宏便下令,命人在龙门山开凿一处洞窟,将他和冯妙的画像当作供养人雕凿在石壁上。有不少宗室贵胄都在龙门山开凿佛像祈福,半边山崖上,几乎快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冯妙极力想要劝阻,雕凿壁画不像开凿洞窟佛像那样费时费力,却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

元宏只安慰她不必担心,他从前并不大相信这些虚无的说法,只有那一次,他在平城皇宫的小佛堂里跪了整夜,希望妙儿辛苦生下的孩子能是他的骨血,也许是祈求起了作用,冯妙没有受辱,怀儿的的确确是他的孩子。他捏着冯妙小巧的耳垂说:“有些事情,单凭人的努力做不了什么,倒不如试试诚心祈求。你看那些每天在寺庙里烧香磕头的人,说不定他们的内心比多少贵胄宗亲都更满足,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心愿可以盼望。”

冯妙伏在他膝上问:“那皇上想祈求什么呢?我的喘症,已经用了不少药了,算不得人力不能及的事情。”

元宏搂住冯妙的纤细的腰身:“朕想留下这幅帝后礼佛图在世上,就算千百年过去,朕和你都已经变成一粒尘埃,仍然可以有人看见,这是大魏历史上迁都、南征的那个皇帝,还有他最心爱的女人!”

为了帮元宏节省国库的开销,冯妙也开始学着看些银钱进出。从前她和予星曾经想过养蚕织锦的方法,来帮他增加国库的收入。不过那时候冯妙并不需要管账目,只要督促予星把织成的丝锦卖个好价钱就行。真正要管起国库来,冯妙才知道,原来花钱比赚钱更难,要把有限的银两布帛,分配到一件比一件更重要的事上去,实在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

但冯妙自有她自己的方法,只把整个大魏当成从前的昌黎王府,想象自己是王府里的当家主母,给军队的钱粮,就好比给家丁护院的口粮的赏钱,扩建宫室,就如同修整府邸的宅院,治理水患、安抚灾民,就像是招待远道来投奔的亲戚……一切复杂的事情,都让她用最简单的思路解决了。

有时元宏看了,也笑着打趣她:“《道德经》里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你算是领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看多了洛阳城内的油米贵贱,冯妙渐渐发现了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

自从大魏迁都洛阳,这里几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晋朝时的繁华景象,却比从前更欣欣向荣。很多农户,都会把自家出产的桑麻拿到集市上,换回些别家的粟米果蔬。也有不少远走西域的商队,会带回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甚至有商贾把南朝的特产,千里迢迢运送到洛阳来贩卖。

洛阳当地出产的东西,大多价格便宜,而外来的东西,却普遍比较昂贵。倒不是外来的东西就一定好,只是商队在路上的开销极大,要防山匪,走官道时偶尔也会遇到层层盘剥,运输的费用,反倒占了一大半。

可是就在最近一个月内,洛阳城内出现了不少叫卖银鱼的商贩。这种银鱼是南方湖泊里出产的,渔家从水里捞上来以后,先用盐腌渍后放在太阳下暴晒,做成方便保存的鱼干,再拿出来贩卖。洛阳城里的银鱼,起先价格还算公道,可后来卖家越来越多,价格就一路下跌,到最夸张的时候,一小捧粟米就能换回一大袋银鱼,足够三口之家吃上二十来天。

冯妙暗自留意了几次,觉得蹊跷,便派了几个小太监出去,扮成要买银鱼的普通百姓,跟贩卖银鱼的人攀谈。

小太监去了几次,便带回话来:“回禀昭仪娘娘,那些贩卖银鱼的人,大多是跟着运送货物的商队一起来的。有些是普通的渔民,还有些是惯常低买高卖的商人,都急着把手里的银鱼卖出去。”

冯妙听了越发觉得奇怪,银鱼这种东西十分常见,只要撒下渔网去捞,一年四季随时都能捞到,常见到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囤积。可这种东西也很少会泛滥成灾,因为要一点点反复晒干,寻常农户家里一时做不出太多。她不由得问道:“远路辛苦,价格又压得极低,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小太监低头答话:“我听这些人说,银鱼这种东西,原本没有多少人买,只是河里、湖里数量太多,渔网撒下去,经常会带上不少来,放回去太过可惜,就干脆晒干了拿出来卖。大概半年前开始,不知道什么缘故,银鱼的价格暴涨,市面上供不应求。再后来,南朝官府竟然出了告示,要求每家每户都要定期上交一定数量的银鱼,交不出来的,就要打一顿板子扔进牢里去。那些种米种麻的人家,只能继续出高价去向打渔的人家买。”

冯妙皱紧了眉头,仔细听着小太监的话。

“渔家日夜不停地下水捕捞,从前捞上一整网银鱼,只会觉得手气不好,那时候却完全相反,即使网住了原本值钱的大鱼,也会随手丢回去,只留下银鱼。原本在湖边靠修船、补网为生的人家,也都纷纷去捕捞银鱼,就好像那网里活蹦乱跳的,都是一个个银锭子似的。”小太监说得活灵活现,“突然有一天,所有捕上来的银鱼,官府都不要了,这么一来,市面上银鱼价格也跟着一跌再跌。

这些渔民没有办法,只能求着这些商队,把银鱼带来洛阳贩卖。”

冯妙从手边的陶罐里抓了小银锭子出来,赏了那几个小太监,叫他们下去,心里却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她相信,越是重大的秘密,就越会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里,银鱼的价格先涨得那么疯狂,又突然跌得那么离奇,背后一定有什么隐秘。

晚膳过后,元宏只带着贴身的玄衣卫离宫,去了李冲的府邸。李夫人辗转给他送口信来,说想到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值得试一试。李夫人从不会夸口自己的医术,她说值得试试的方法,一定已经很有把握。

冯妙一个人在澄阳宫里,把没有看完的奏表,继续拿出来慢慢翻看。可她心里想着元宏那边的情形,总是定不下心来,平常只要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完的奏表,这天竟然看了两个多时辰。

她把最后一本奏表合拢,叫内官进来拿出去,想着但愿李冲大人请来的人,能够治好元宏的病,就算治不好,能帮他减少些痛苦也是好的。

病……?!冯妙忽然心头一紧,在南朝的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快,那时她精神不济,好多事情后来都记不得了,可她猛然想起,萧鸾一直也在生病吃药,所用的药引正是银鱼。前前后后的线索联系起来,她隐约想明白了事情的真正原因。

殿门外传来内监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元宏裹着银丝锦缎大氅,从门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些夜里的雾气,人却看起来心情很好。

冯妙快步跑过去,直扑进他怀里,急急地说:“皇上,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元宏张开双臂,把她紧紧裹在怀中,几乎跟她同时开口:“妙儿,朕有话要跟你说……”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喜色,在他天长日久刻意控制情绪的习惯下,那喜色淡淡的,却直透进眼眸最深处去。

“那皇上先说吧。”冯妙踮起脚尖,替他解开身上的大氅,又拿过早已算着时间准备好的茶水,递进他手中。

在澄阳宫伺候的内监,早已经熟悉这对帝后的习惯,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合拢了殿门。元宏喝了口茶,才慢慢地说:“李冲请来的那位夫人今天对朕说,她可以重新配一服药方,替朕压住毒性的传播,再配合针灸,可以慢慢减少发病的次数,并且发病时也不会那么痛苦。除了不能像从前一样畅快地骑马射猎之外,她有七八分的把握,能够让朕的身体与正常人无异!”

冯妙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从前用的药都是在尽量帮助元宏排清余毒,可是这种毒性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血脉和脏腑,每次清毒稍稍见些效果,五脏六腑便跟着衰弱下去,可要是增加强健血脉的药物,毒性也会传播得更加快。看来这位神秘的医者,知道这毒没有可能完全清除,便干脆换了一种截然相反的思路,用药方和针灸,让元宏的气血和脏腑都进入类似熟睡的状态,连带着让那毒性也不再扩散。

“今天已经试了一次,效果很好,回来时朕还骑了马,虽然不能跑得太快,可是已经比从前好得多了。”元宏捧住她的面庞,“妙儿,只要诚心祈求、绝不放弃,一切难题都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朕依然可以有很多时间陪着你,看怀儿慢慢长大。”

冯妙定定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眼,轻声重复:“是,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她只觉得这一刻如梦似幻,连听来的话都那么不真实。元宏只是不能做太过激烈的事情而已,比起生离死别,这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她抬起一只手放到唇边,对着手背重重地咬下去,疼得发出一声轻呼,这才眉开眼笑地说:“不是梦……真的不是梦,但是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要好……”

元宏看见她傻乎乎的样子,好气又好笑地拉住她,揉着她手背上的牙印问:“你刚刚有什么事要跟朕说?”

冯妙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那件事也很重要,赶忙把这些天洛阳城中有人贩卖银鱼的事讲给他听。元宏认真听着,一时却不明白她究竟要说什么,他知道冯妙这样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一定是已经想通了背后的关窍。

“皇上,我在南朝时去过萧鸾的府邸,也进过他在宫中的住处,”冯妙一点点地解释给他听,“萧鸾也有肺热咳喘的毛病,但他不愿相信宫中的御医,却宁愿相信厌胜之术,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银鱼做药引。这些细节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从前并没跟皇上提起过。”

元宏双眼突然一亮,他已经明白了冯妙的话中所指:“那些人说银鱼的价格突然暴涨,官府又要求每家每户都要上交银鱼,想必是萧鸾病得更重了,需要的数量比从前更大。而后来银鱼的价格突然下跌,则是因为萧鸾不再需要药引了。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萧鸾的病突然好了,要么是萧鸾已经弥留甚至……病逝了。”

两人心里都清楚,前一种可能性很小,咳喘症很难治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冯妙的病症都毫无起色。

元宏比冯妙想得更加深远,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沉声说:“如果萧鸾病重,正是南征的最好时机。但是萧氏那几个后起之秀,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说不定他们已经封锁了南朝内宫,打算秘不发丧,再看准机会龙袍加身。如果让南朝有足够的时间换一个新皇帝来,南征就会变得异常艰难。所以……眼下正是南征的最好时机,并且一定要快!”

冯妙轻轻点头,元宏坦荡磊落,已经履行了他的诺言,并没有派人去刺杀萧鸾,或是用别的方法置他于死地。眼下的情形,正是上天送来的最好机会,她私心里也希望,元宏能够实现他毕生的理想,跨过长江,统一南北。

只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以元宏现在的身体状况,自然没有办法御驾亲征,南下的大军该由何人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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