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网 > 夜郎自大(全2册) > 夜郎自大_第七章

夜郎自大_第七章

夜深,帝王用朱笔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个“准”字后,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她抬起头来,漠然地吩咐宫人:“下去吧。”

侍奉了帝王十几年的宫人临染自然知道,帝君这样的话,必然是代表了那个人的到来。

隐帝。

这个手握着整个暗庭的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但临染是知道的,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向来只有那位君王最信赖的人——便是他临染,都未能有这份信赖。

临染苦笑了一下,随着众人退去。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地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从门缝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子身着月华色长袍,带着银白色面具,如同鬼魅一般,似是凭空出现在了御书房的椅子上。

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沈夜轻抿了一口,而后便上前去,单膝跪在帝王面前,低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还是坐不住了?” 魏云岚合上奏章,扔到了一边,看着面前人恭敬的模样,她微笑道,“朕说过,你私下见朕,该自称儿臣。”

“儿臣……毕竟未入皇族族谱……”沈夜有些忐忑,但眼底有了欢喜之意。魏云岚笑容更盛,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夜,温和道:“你毕竟是朕的儿子,无论入没入族谱,都不会改变你我的身份。”

“是……”沈夜低下头去,似是有些害羞。魏云岚引着他坐到边上,一副慈母的模样道:“朕将暗庭交给你,便是朕对你的信任。朕子女不多,大皇女是你唯一的妹妹,你们日后是要互相扶持的,你若总是把自己当臣子,难免生疏。”

“陛下教训得是,”沈夜弯了眉眼,“是儿臣思虑太多。”

魏云岚满意地点头,温柔道:“你现在还在查你父亲死的事情吗?有头绪了吗?”

“没有。”沈夜眼神暗了下去,“当初父亲带我回楚都认您,我们一起回凤楼,他让我出去买糖丸,回来后便……”说着,沈夜沙哑了声音,“后来我一直被人追杀,也查不出是谁。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些人,我却再也见不到您了。还好我有些功夫,进了暗庭……”

“你辛苦了。”魏云岚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在暗庭里那几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的。”沈夜摇了摇头,已经及冠的男子,却仿佛少年一般,抬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眉目慈祥的女人,哽咽道,“最后总算是见到您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儿臣已经没有了父亲,一定会守护好母……”话刚出口,沈夜便察觉到了口误,慌忙改口道,“陛下。”

魏云岚神色不变,仿佛是没有听到那个口误。她温柔地梳理着沈夜的发丝,轻声道:“这么晚过来,还和朕说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和朕讨个人情吧?”

“儿臣不敢!”

沈夜慌忙跪了下去,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道:“儿臣固然对舒城有好感,但是儿臣心中陛下才是最重要的根本,陛下之命,儿臣绝不会违背。今夜前来,儿臣只是有些疑惑,希望陛下能够一并解答。”

魏云岚没说话,让沈夜静静地跪着,似是默许。沈夜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魏云岚,终于道:“当初陛下让儿臣接近舒城,希望获取她信任,而后盗取血契一物……如今儿臣与舒城感情日渐笃定,眼见完成使命指日可待,陛下为何……为何……”

“为何要让你做出与此反目之事,对吗?”魏云岚笑意盈盈,“让你去讨好她的是朕,让你背叛她也是朕,布局的是朕,让你留下郑参在宫里成为她破案关键的也是朕……夜儿苦恼了,可是?”

沈夜没说话,权作默认。魏云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道:“夜儿,舒家的人看似愚笨,心眼弯弯可多着呢……他们的真心,岂是你用美色和甜言蜜语就可诓骗而来的?更何况,你之前还做了这样多愚蠢之事!”

想到这里,魏云岚忍不住怒瞪了沈夜一眼。

让他好好去勾引舒城,结果他却作这么多妖!本来当个苏容卿好好嫁进去培养感情就好,却偏生又弄个沈夜的身份去逗弄舒城。

提到这些,沈夜不说话,恭敬地跪在地上,等着魏云岚继续道:“朕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就不美了。你只需要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就好。”

“心中想做……的?”沈夜有些疑惑。

魏云岚笑了笑:“不必顾虑我,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真心要用真心来换,”魏云岚用指尖划点沈夜心口,轻声道,“假戏永远真不了,只有真情才能换真情。你便只当你是沈夜,朕是君王,若只是如此,你要怎样去爱舒城?总是顾虑着朕,”魏云岚摇了摇头,“你斗不过白少棠。”

沈夜神色一凛,似是明白了帝王的意图。他深深叩首,轻声道:“儿臣明白。”

“下去吧。”魏云岚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道,“把郑参带出宫去,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说完,魏云岚打着哈欠往外走去。沈夜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真心才能换真心……

这位帝君,确实深谙感情之道啊。

夜里下了小雨,更加冷了些。但楚都的天气便是这样,转入夏季前,总要冷那么一段时间。

陛下看守得更严密了,母亲再没能进来,一连过去好几日,外面都一点消息没有。牢头们不敢对我太好,也不敢太差,于是干脆都离我远远的,只在吃饭时会过来看看我。我忍不住想,就这样的态度,我越狱是指日可待了。

在牢房里混吃等死了几日,我几乎都快绝望的时候,半夜里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一闻那味道就直觉不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果不其然,片刻后我看见视线触及范围内,牢房中的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后一瞬间,整个牢房灯火通明起来,穿着黑甲的侍卫鱼贯而入,驻扎在牢房走道两边。一条红毯从外往里卷滚而入,我看着这条红毯,才小心翼翼放开了呼吸,闻见空气中没有什么异味,这才大口大口地开始吸气。

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于是我不由得抬头,便看见了那人,身着纯白色广袖华袍,头束玉冠,一把小金扇拢在袖中,露出那血红色的福结,随着步履在纯白袖中若隐若现。灯火映照下,他美得有些不真实,纯白色鞋底踏在红色地毯上,在这污浊之地,也未曾染到半分尘埃。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着他宛如从画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他未曾说话,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我也没有言语。许久后,他竟是温和地笑了笑,问我道:“想我没?”

“沈大人说笑了。”我咧了咧嘴,摇头道,“舒城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你埋怨我。”他了然,却并没怪罪,含着笑道,“你怪我故意拖延了你的时间,没能早带着郑参回来。”

我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是多说无益。

他向来爱骗我,也总是骗着我。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多么喜欢,就多么盲目,于是我只能沉默着不同他说话,假作这个人并不存在在我身边。

“舒城……”他叹息出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他。

其实我同他诀别了很多次,但是从未有一次,我的内心如同此时此刻这样坦然。

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办法磨灭对他的爱情,但我也没法拥有他的爱情。

我以前总是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不爱他,或者有时候告诉自己总能忘了他。却总怀抱着小小的期盼,也许他爱着我,也许他也同我一样,爱着却又不敢背叛,只是因为使命去掩盖这份爱情。于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理他,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他。

然而这一次现实终于狠狠地打肿了我的脸,让我这么清楚地知道,其实爱情与他的使命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妥协。他就像一条时时刻刻吐着蛇信的毒蛇,潜伏在你身边,只等着随时的致命一击。

他咬的不仅是我,还有我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我或许就能救了流岚,在她苦苦支撑的那两日,我若能及时带回郑参,调动兵马,流岚便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陛下就不会知道我与舒煌姨母的牵扯,便不会如此狠准地下手到舒煌姨母身上,逼得我不得不去顶罪,连翻供的机会都不给;

如果不是他,我便不会身陷此处囫囵,给舒家带来无尽的麻烦和后患……

我为着自己的喜欢信了他,他凭着我这份喜欢害了我身边所有爱着的人。

我对他的喜欢,终究是抵不过家人的,这世上没什么感情,比家人更为重要了。

只是我过去总是不愿正视,不能懂得。直到流岚的死狠狠地撕破这层面纱,让我看到下面的丑陋不堪和万丈深渊。

我终于算是明白,我与他之间,不是他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他。这份感情,永远不存在什么干干净净。哪怕我愿意放手,他也不愿意。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笑。他瞬间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他正要开口说什么,我便截断了他的话:“不重要。”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解释他是逼不得已。过去我或许还会容忍这套说辞,时至今日,我却无法。

他是什么心境、什么理由,这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陷此处,而流岚埋于黄土。

他似是明白了我在说什么,面色忽地变得惨白。我任由他拉着,微笑道:“今日你说什么都不重要。流岚死了。”我伸出手去,温柔地覆在他手上,一根一根地开始扳开他的手指头。他死死地抓着我,那么用力,我也倔强,固执地一根一根扳开。

我温和地出声,“你有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也理解的,就像我一样,我也有我的苦衷。”

“舒城……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故意不故意,流岚要死的。”我抬头看他,笑弯了眉眼。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流岚站在他身后,神色悲哀地望着我。

沈夜猛地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沙哑出声道:“不要笑了!”

“无论你拖没拖延我,流岚终究会死的,对吧?”我感受到他手掌的颤抖,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哪怕我们如期到了楚都,流岚还活着,只要女皇一声令下,你也还是会动手的。其实我还是很庆幸的,你拦住了我,没有亲自动手……”

“我错了……”他隔着牢房死死地抓着我,“舒城,我错了。”

“你也没错……”我低下头,看着他泛白的指关节,有些茫然,“只是我们两个,没有缘分罢了……”

从相遇就是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又能谈什么错不错?

我的眼泪蓦地落了下来,忍不住想起在乞女族的那场祭祀里,他为我摘下那朵永生花,坐在马上,温柔地插入我的发间。

这样温柔,这样美好。

我被他紧紧地拉着,回想着那一刻,我慢慢抬起头。

他放下了手,惶恐地看着我,眼里带了哀求,仿佛是一只让人怜悯的小兽。我心底那一丝柔软被他拨动,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给了他和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说:“沈夜,就这样,放手好不好?”

“你看,”我指向牢房外的天空,“这世间有大好美景,山河日月,如云美人,滚滚红尘。你和我注定没有结果,何不洒脱放手?趁你我还尚未互相憎怨,心有怜惜,不要等到最后,不死不休。”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候着他的答案。

他眼里神色几变,薄唇张开,动了几动,却都没有出声。许久之后,他竟是轻笑出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言语,垂着眼帘。

“我想说好的,”他用手包住我的手掌,温柔出声,“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背叛陛下,我没有办法不当隐帝,因为我得活着。我们两个,最好的结局便是分开。

“我不忍看你伤心,舒城,”他吸了吸鼻子,“我真的,真的想答应你。可是,”他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看着我,微笑起来,“我说不出来。我心里难受,我说不出口那个‘好’字,我方才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没有你的人生,舒城,我终于发现……我不能答应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却满含绝望。

“没有你的世间,我看不了大好美景,赏不了日月山河,滚滚红尘、如云美人,亦都不过是红颜白骨,日照云烟,这天下之于沈夜,是因有了你舒城,才有了美景万千。

“我想让你走的,”他声音沙哑地握着我的手,缓缓放到心口,“可它不能。我怕你恨我,我怕你难过,可我更怕从此以后你我陌路。所以我只能如此……”

他浑身颤抖,似在许下誓言:“无论何种方式,我都要在你身边,至死方休……”

我没说话,好久以后,我看着他,淡淡道:“既然你要来,那便来。”

这场感情,比的就是谁负心,比的就是谁薄情。

既然放不开,那不若就如此,纠缠到底,至死方休。

话说到这里,我们两人心里,大概都有了底。他握着我的手,伸手搭在我的脉上。过了一会儿后,他面上露出恼怒之色:“秦阳和我说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他这样一开口,我立刻明白,秦阳对我的照顾,原是因为这个。想想我不由得有些感叹,相比秦阳,我果然还是胸襟小了些。能为娶了自己心上人的情敌谋划,这样的忍耐程度,果然是我这样的人不可比拟。怪不得她可以凭借寒门之身当上正二品,而我以贵族子弟的身份却也不过只是正三品。

我心里有些愉悦,便开口劝沈夜,毕竟我还是知恩图报的人。我道:“秦大人近来对我很是照顾,这些伤是魏秀做的。”

“魏秀?”沈夜皱起眉头,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他一这样说,我就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喂!你要做什么!不要乱咬人啊!

然而转念一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干脆偏过头去,轻咳了一下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得问话,沈夜这才软下眉目来。他环顾了四周一圈,神色里闪过一丝不悦,而后道:“你现在身上带伤,这里寒气太重,你本来已经受伤过一次,在这里养伤会落下病根的。”

他软声细语,我不由得挑了眉:“你能带我出去?”

“我带你进宫。”

一听这话,我吓得往后面跳了一丈远。

宫里都是陛下的地盘,我进去了还能出得来?天牢至少还是官家的地方,劫狱什么的都比较方便,进宫去劫狱,那就是谋逆之罪了。我想沈夜果然歹毒心肠,好不容易来见我,就想欺辱我智商,骗我进宫去。

于是我急忙摇头:“不去不去,你当我傻啊!”

“你不进宫,陛下不会放你离开这里的。”

“那我就待在这里了。”我赶忙道,“这里挺好的,近来天气越发的热了,这里刚好凉爽,而且有很多小动物陪伴我,他们煞是可爱,我十分喜欢。这里伙食也很好,又安全,你别管我了,赶紧走吧。”

“小动物?”沈夜挑眉,“你喜欢从茅坑里爬出来的老鼠?”

我:“……”

“伙食很好?”沈夜扫向角落里剩了大半的饭盆,他踢了踢那饭盆,“你山珍海味吃腻了,喜欢上吃糠了?

“很安全?”沈夜往上抬头看了一圈,他身后三人立刻心领神会,“唰唰”地飞了上去,下来时手里各自提了一个黑衣人。沈夜回头看了三个黑衣人一眼,“都趴在这里一晚上了,我没管他们他们都不愿意走,还很安全?”

“那也比宫里好……”我小声嘀咕。沈夜冷笑了一下:“宫里有我一所别苑,便是陛下进来也要通报,你进去,我保管你无事。”

我不说话,白少棠说,沈夜不能信。

大概我也耗光了他的耐心,他往旁边锁链看了一眼,身后一个侍卫立刻上前开锁。就在这个间隙里,他静静地瞧着我道:“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这就好。舒城,”他垂着眼帘,摩挲着手里的小扇,“有很多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而让我做,对你会更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着让你更好罢了。”

“你说,我听着。”我嘲讽地笑了笑。

大约是知道再劝不了我,他叹息了一声,径直走了进来道:“那好,那就不进宫。你这伤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带你走。”

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眼里露出疑惑。

其实他大可不必管我想什么,点了我的穴扛着就走,他却始终在耐心地和我讨论,似乎是不愿逆拂我内心一点。我打量着他,他又问:“可以吗?”

我终于是点了头,沈夜才舒了一口气,温和道:“我抱你出去吧?”

“我自己能走。”我僵了面色,“沈夜,我的确武功没你高,体格也不如你强壮,但我也比一般女子好出不少,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人!”

“嗯,”沈夜憋住笑意,带着笑道,“我知道的,是我太多虑了,那走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引着我往前。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跟着他走了出去。这番受伤,主要就是魏秀折的琵琶骨,其他的,倒还不如大皇女上刑的伤来得重。想想我约莫是最落魄的贵族了,能在家族鼎盛的时候在监狱里把酷刑都过一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沈夜领着我到了门口,他面色冰冷地同等候在门口的牢头点了点头,便带着我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上马车时他怕牵了我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猝不及防在我腰间一抬,便将我送了上去。我忍不住黑了脸,他一言不发,等一进车内,便笑眯眯道:“你近来又瘦了,腰细了不少。”

我面色僵了一下,决定不与这个流氓继续对话,干脆躺倒在马车里的小床上,闭眼假寐。

他的床很软和,带着他身上的味道。这是一种特调的香味,我以前以为是兰香,后来才发现这应该是几种花香混合而成,初嗅是兰香,等过一会儿又在鼻尖萦绕,淡雅清冽,似是青竹雨露的味道缠绕在鼻尖。

我静静地卧在马车里,他似乎知道我累了,没有多说什么,低声让人放缓了马车的速度。等到我昏昏欲睡时,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我边上来,为我搭上一条薄毯,然后便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沉默不语。

我虽然极累,但不知为何,他在我身边,我便始终带着一份警惕,放不下心来。我调整了呼吸,假装熟睡了过去。马车行得缓慢,过了许久,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交谈之声,随后便有人撩起帘子,带来了一阵寒风。他微微侧身,为我挡住外面的风,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这么冒失?”

“你怎么把她弄出来了?!”沈从也是压低了声音。他们似乎都以为我睡着了,这点声音惊不了我,又或者是哪怕惊了我,他们也不在意。

“她之前就被大皇女磋磨了一次,魏秀那一日又伤了她琵琶骨,我怕她落下病根。”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让你去找上官流清,人呢?”

“人活着,我找到痕迹了,但这上官流清也是个有手腕的,把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的。我觉得咱们也不用追了,她自己怕也是在往楚都赶。”

“你要保住舒城,现在就是先拖着。现今上官家就是上官云一手把持,所有人都以为是舒城杀的上官流岚,齐心合力地要舒城一命抵一命。你拖到上官流清回来,上官家只要上官流清接手,收拾了上官云一派,也就安稳了。”

“上官家只要松口,陛下想要将元德年的事追查下去,可用的人也少,大理寺和刑部都是上官家的人,他们不愿意查下去,陛下也查不下去。暗处我也让玉凤、白祺去准备了,上官流清回来,这个案子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欢喜呢?”

“我让郑参看过了,用药吊着身骨。”

“秦阳呢?”

“也还好。”

“上官婉清在哪里?”

“被上官云命人关着,对外称病,朝堂上替她请了假。”

“该放出来了,”沈夜笑了笑,语气温和道,“御史台的刘丞,原就是个不中用的,暗地里通过玉锦洗账贩卖私盐,你让牡丹去知会她一声,就说上官云与上官婉清不和,仗势关押了上官婉清,御史台的言官,怎么能看着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发生呢?让她一定要拿出言官的气魄来主持这份公道。”

“我省得,”沈从沉吟了片刻,“再让牡丹拨一支护卫队过去?”

“太招摇,你前脚拨过去,上官家后脚就能查过来。虽然上官云还没把上官家吃透,你以为上官家是吃素的?”

“那……”沈从有些不确定了。沈夜用手指梳了一下我的头发,叹气出声:“让刘丞死死地跟着舒柔,舒家其他人不能信,舒柔毕竟是城儿的母亲,不会害她。”

“你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了……”沈从声音里有些不满,“舒城就不必从天牢接出来了吧?秦阳已经答应过你会照拂她,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现在这样正大光明地把她从天牢里接出来,陛下会起疑的。”

沈夜难得地沉默,沈从有些着急道:“你既然接出来了,就赶紧给她送宫里去,陛下还能容你几分,你要是太过了,陛下怕是要和你撕破脸皮了。”

沈夜依旧沉默,我感觉他似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片刻后,他温热的指腹抚上我的眉头。沈从的声音里全是慌张:“大哥!”

“阿从,”沈夜忽地开口,“我有些累了。”

“你什么意思?”沈从冷了语调。沈夜低哑地笑出声来:“我似乎突然知道……陛下当年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了。若我父亲未死,天庆十九年,死的便是陛下,不是魏云曦了……

“阿从,”沈夜抬头看着面前面容清贵的少年,有些茫然道,“我为你指门婚事吧?”

沈从猛地变了脸色,好半天,他才咬牙切齿说了句:“胡闹!”

那口气,竟就像个大人训斥孩子一般。沈夜低笑出声来,竟没有反驳。马车里突然安静了下去,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好久以后,我才听到沈从清冷的声音:“大哥,人总有慌乱的时候,你我兄弟,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沈夜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暗中握上了我薄毯下的手。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慢慢下了马车。我在他怀里卧着,一直没有睁眼。他也没有叫我,就这样一路抱着我进了卧室,然后将我放上了床,而后便走了出去。

等他走了,我才张开眼睛。我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极其简单的卧室,但屋内摆放无一不是精品,便就是床上点缀用的珍珠,都是颗颗圆润分明的上品。

我挣扎着起身,刚直起身,他便推门走了进来。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垂下头去,温和道:“这是我在郊区的庄子,你在这里静养再好不过。天牢里饭菜不好,你又是精细惯了,怕是没好好吃过饭了,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做吧?”

“煮碗面吧,”我倒也不推辞,径直道,“葱花面,无须太复杂了。”

说我挑剔,倒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我向来再好打理不过了。

他笑了笑,歪着头道:“我给你做吧,好像我还未给你做过饭菜……虽然手艺不怎样,但葱花面还是没问题的。”

说着,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温和了声音:“你能走动吗?”

“嗯。”我点了点头,便起身走了下来。毕竟我只是伤了琵琶骨,又不是断了腿。

我随着他去厨房,他便在路上给我介绍着庄园里的布置。这院子修建得别致,带了南方小桥流水的韵味,水榭长廊,假山布景,无一不是大家手笔。我看得津津有味,等到了厨房里,沈夜屏退了众人,让我坐到边上等他。

厨房不大,就像个普通人家的灶房,有灶台、桌子、碗柜,还有张八仙桌。碗柜是梨花木的,又稳又大,有一格没有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刀,显得十分专业。

我们来之前灶火已经生好了,大锅里盛满了水,正在煮着。我瞧着沈夜熟练地拿出面粉,加了水和鸡蛋,揉面、和面。

他动作做得极为娴熟,明明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被他做出来,却带了一股别样的韵味,仿佛他不是在揉面、和面,而是在煮茶、插花一般高雅。

他手生得极好,宽大的袖摆被他挽起来,露出他白皙修长的手臂,在灯光下,仿佛冰雕玉琢,泛着淡淡华光。他纤长的手指揉在那软和的面团上,揉捏着,插进去,又打了转,一瞬间不知怎的,竟就让我觉得,他那手下的不是面团,是我的心一般。

怎生的不是呢?

这么久以来,我的心不就像这面团一样,任由我抗拒挣扎,却都是任由他摆弄的。说好不要理会他,却始终舍不得要理;说好不要相信他,却终究去信;说好要与他划分界限两清,却是从头到尾都下不去手将他谋算进这阴谋里,死活不肯伤及了他的性命。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寻了错处将他休了扔到大理寺去,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的。

而他呢?

假作苏容卿愚弄我的情谊,借着我的信任套话给我设局,用我的关怀害死流岚……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撇开了眼神,将目光落到我面前的杯子里。我想着他手下的面团,终究是会越来越硬的。虽然它一开始还是团稀泥,但他拿捏着、搓揉着,也就会慢慢有了韧性。

正如我的内心。

我闭上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揉好了面团,从刀架上取了刀,将那面团切成均匀的小块。他的手法干净利落,似乎是做惯了这样的事。

“我原以为,你的刀只会杀人。”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开了个话题。他将小块面团拉长,却是不避讳,温和地笑道:“我年少时带着沈从那些年,身受重伤,又没什么银两,沈从肠胃不好,街上买的食物,差一点的吃进去就吐,我没法子,只能自己做给他吃。

“他原是娇贵惯了的,一般的味道他都不愿意下咽。小孩子挑食容易生病,我没法子,只能去一个酒楼里打着下手偷师,便学了许多……”

他说着过往的事,声音淡淡的,倒没什么起伏。我不免有些好奇:“沈从打小是你带着?是你亲弟弟?”

“算血缘的话,可能勉强算个表亲,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了。”他笑了笑,揭开锅,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将拉好的面条一根一根放进水里,声音温和,“他是沈家的后人,你也知道,沈家当年满门是没有人留下的,女眷抄斩,男人、孩子自缢。那时候阿从才三岁,他命好,跟着家人的尸体被丢到乱葬岗时,还留了口气。

“我当时也被埋在尸体堆里,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救命。我一贯不爱救人的,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就撑着自己,从尸体堆里把他掏了出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了个鸡蛋进去,我没问,他不知道为什么,话格外地多:“我没有亲人,他也没有亲人,后来我就一直带着他。那时候我还是君子堂的人,之所以会倒在乱葬岗,就是因着争权被人刺杀。我那段时间掩藏着自己身份,就带着阿从到处流亡,要过饭,也当过杂役。后来我伤好了,带人杀回了君子堂,最后成了君子堂的堂主。”

君子堂我知道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我向来知道沈夜过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却从来没想过,这人居然真的就是从这死人窟里走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么多往事,但是他既然愿意说,我就听着,多知道点,总归是有好处的。

水开始沸腾,他开始娴熟地在碗里添加佐料。

“我十二岁就将君子堂握在了手里,后来我将君子堂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凤楼,一个君子堂。只是那时候凤楼还开在江南地界,只负责打听情报,而君子堂依旧和以前一样,干刺杀的活路。刚好暗庭派了人来,要招降君子堂为它所用,当时暗庭还归一个叫徐清的人管,我便将君子堂送给了徐清,成为暗庭的一个分部。

“十四岁时,我在暗庭里已经有一定实力,暗中频频给徐清下绊,挑拨了徐清和陛下的关系。暗庭和陛下之间,决不能有的就是猜忌,我估摸着到了时候,就将凤楼开到了楚都,开张当天,陛下便亲临了凤楼。”

说着,他将面条放进了碗里,从一个陶罐里舀了一碗鸡汤,端到了我面前,为我拌着面。

“我为陛下效忠,陛下也有意让我成为对付徐清的一把刀。暗庭的实力比你们明面上见的大得多,便就是陛下也害怕着。徐清知道了陛下的意图,便有了反意。我和徐清斗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将暗庭收归羽下。

“我从不忤逆陛下的意思,万事以她为先。为着她我重伤三次,其中一次几乎差一点就死了。”

他从碗里挑起面条,吹冷之后,温柔地喂给我。

我手不方便,他这样做省了我的麻烦,我便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吃下面条。

“为君者不能完全信人,但也总不能一个可以信的人都没有。于是最后,我便成了陛下最信任的人。”

“她信你,是因为你不曾忤逆欺瞒她。”我嚼着面条,思索道,“你现在将我从天牢里带出来,这不算忤逆吗?”

他没说话,喂着我面条。我一口一口地吃着,不得不说,他的手艺真的是顶尖,就算只是一碗葱花面,都好吃得让人咋舌。我忍不住回想起以前府里的东西,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一碗葱花面……

“我猜不透陛下的意思,”沈夜想了很久,终于回了我的话,“或许,我现已如徐清一样了呢?”

他苦笑出声来,我忍不住被面条呛了一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轻抚着我的背,面色不改道:“慢着点儿,别着急。”

他拍着我的背,我却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说这样多给我听,绝不只是单纯的叙旧,他说他已如徐清一样,是不是暗示我,他要背叛女皇,投靠舒家呢?

可他投靠舒家 有什么好处?女皇已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舒家哪怕是第一贵族,可毕竟只是个贵族,明面上终究是被女皇拿捏的,能许他的绝不会有现在这样多。

我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坦诚地确认一遍,于是在咳嗽稍稍敛住后,我抬起涨红的脸,问了句:“你同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你要投诚吗?”

他愣了愣,似乎是没有想过我竟会问他这样的话。片刻后,他慢慢冷下脸色来,将碗“哐”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抿紧了唇,竟就没说一句话。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不由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投诚,你同我说这么多紧要的事,又是做什么?”

他没说话,站起来将碗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不想你觉得我总是骗你,仅此而已。”

“其实你给我说的机密已经够多了,”我不由得想笑,“可是关键之事,你却是恰到好处的,从不告诉我。”

“舒城……”他似乎是有些疲惫,声音里都带了叹息,“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女皇是怎么打算的?”我径直提问,他面露了难色,我不由得笑了,“你看,这关键……”

“我不知道。”他却是直接开口,“陛下从来不在事情做完之前告诉别人她要做什么,暗庭也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杀谁、为什么杀,有什么必要告诉一把刀?

“我只知道她是要用这个案子牵制你,但我想不出来,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废黜你一个少主,这样的手笔,哪怕是对付你母亲都已经足够了。而且陛下向来是打蛇七寸的人,若非能扳倒你们舒家,她不会出手。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皱着眉头,语速快了一些,“第一种可能,就是她打算彻底废了你。舒家与你平辈的人并没有什么优秀的,但有心人不少,你是嫡系独子,你一出事,就会凭空多出十几号有继承资格的人,届时她稍作挑拨,你们舒家内斗,不出十年就会自耗断了出路。

“第二种可能,是她要逼着我救你,”他说出这话来,有些不确定道,“但我不确定,她是要寻个借口逼我放权,还是……要培养你我感情。”

“什么意思?”我皱了眉头。他看着我,目光里有了波澜:“我不确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说这话,说得极其艰难,然而他还是说了出来,“你爱上我,必然是陛下希望的。”

我微微一愣,随后不由得笑了。

这样必然的事,又何须他来提醒?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温和道:“走吧。”

说着,我便引着他上前,走了两步,我便顿住步子,回头瞧他。

我未曾遮掩我的感情,温柔地瞧着他道:“沈夜,夜里太凉,你多穿点。”

他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红了耳尖。他转头看着庭院,好久才憋出一声:“嗯。”

我在他这里住了两天,他照顾得精细,我的伤很快就好了起来。

他没有出宅子,消息却源源不断地往宅子里送。我被他带走后,舒家便慌了神,白少棠闯了宫里求太后做主,太后与皇帝发生争执,被气晕过去,陛下才松了口,说我被沈夜带走养伤了。

舒家却是不信的,朝堂上就我所在的问题撕咬了半天,母亲一直未说话,极其沉得住气。不久后,我便接到了母亲的纸条。

这是给我递药的一个丫鬟在递药时放在药碗下的,我摸到纸条就知道母亲已有打算,打开纸条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我知道母亲大概是准备好了什么,只差一个契机,心里不由得格外安定。我看了那个丫鬟一眼,不动声色地喝了药,让人退下后,便烧了纸条。

等夜里时,沈夜风尘仆仆地回来,面上带了怒意。我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谁惹你了?”

他面色僵了僵,周身的气势却是突然温顺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来探了探我手边的茶,叹息了一声:“又是凉茶。伺候的给我滚出来!”

他怒喝了一声,奉茶的小厮立刻跪了下来。我笑了笑:“我爱喝凉茶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着我的面发什么火?”

“你败坏自己身子,我舍不得骂你,就只能骂帮你的人了。”他垂了眼帘眼帘,倒是说得直接。我面色僵了僵,服了软道:“好吧,那我以后不喝了。”

他终于才转了脸色,坐到我边上来,让小厮上了热茶,用热帕净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他知道我关心什么,详细地说着朝上的事情。

“秦阳把你的口供交上去了,我让奉笔女官压了下来,过几天才呈上去。但陛下没有要,证明她现在并不想要,陛下应该也是在等什么。

“你母亲现在满世界在找当时上官流岚身边跑掉的那个侍卫,叫秋枫,当时的事情,估计只有她知道得清楚。上官流清太机敏了,现在谁都抓不着,也只能等她自己出现才有可能。这两个人出来了,你母亲帮着上官流清接管了上官家,上官流清才能彻查上官流岚的案子;秋枫回来了,才能知道真相,到时候我再将郑参放出来……”

“流岚到底怎么死的?”我打断他。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了安抚之意:“她中毒许久了……但是致命伤是剑伤。她死于兵刃,不过哪怕没有人动手,她那毒也拖不过几天。”

“什么时候死的?”我冷了声音。

“你走后两天。”

“尸体现在在哪里?”

“大理寺扣着,我派了人,你母亲也派了人,陛下也派了人,三方看管着……”

“倒是死了也不得安宁。”我苦笑出声来,却是暗暗

捏紧了拳头。外面传来了喧哗之声,不一会儿,沈从披着披风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怒喝道:“大哥,把她给我送进宫去!”

“滚出去!”沈夜竟是头也不回,就将杯子砸了过去。沈从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任沈夜的杯子砸破他的额头。

外面的争吵声还在继续,甚至还有了兵刃相接的打斗声,我心里忍不住有些不安,却看沈从冷冷地看着沈夜,任由额头上的血流出来,毫无动作。

沈夜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边,温柔地拉过我的手,扳开了我捏得死紧的拳头,温和道:“不开心就说出来,别这样伤着自己。”

沈从不说话,一摆衣袖就跪了下来。

沈夜看也不看他,温和地瞧着我道:“你今晚上吃饭没?是要我做,还是其他人?”

“舒大人,”沈从忽地开口,竟不是同沈夜说话,而是朝向我,我不由得微微一愣,听他道,“我知道,舒大人对我大哥并无他意,只是我大哥不放手罢了。我大哥虽看似身处高地……”

“阿从,”沈夜声音淡淡,抬头瞧向了他,“你逾越了。”

“却是如履薄冰。”沈从看也不看沈夜,继续道,“他绝不可忤逆陛下,如今陛下不过是想……”

“拖下去,”沈夜抬手。旁边小厮对视一眼,便就这片刻,沈从猛地加快了语速:“让舒大人进宫而已。大哥为您做得已经够多了!您何须这样害他!不过就是进宫,宫内全是……”

话还没说完,沈夜已猛地闪身到他面前,一巴掌抽了过去。

沈从被他抽倒在地上,清贵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狼狈。他终于止住了声,目光却是看向了我。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听着外面的争执声。许久,我终于回头看向了沈夜。

他已经让人把沈从带了下去,我微笑着注视着他。

“你想让我进宫,何必要托沈从的口?”

他愣了愣,张了口,还未说话,我便打断他:“但凡你有一点不愿意,便不会让沈从到我面前说这些。”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面上带了一丝嘲讽,转头道:“随你如何想吧。”

说着,他便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他一面道:“你要吃什么同下人说,我出去看一趟。”

说完,他便消失在转角。我站起身,掸了衣袖,走出门口,便见到牡丹站在门前,笑得一脸明媚道:“沈从说让我带您去前门,舒大人要走吗?”

“他就算好了他一定能说动我?”我忍不住挑眉,倒是高看了这沈从几分。牡丹含笑不语,转身便走到了前面,白色的腰封上绣着的大红牡丹,随着他走路扭动的姿势格外诱人。

说起来,牡丹才是大楚女子心中喜欢的男子模样,无论是沈夜、沈从还是白少棠,比起他来虽然面容绝佳,却都太过寡淡刚硬了些。过刚易折,要是沈夜和白少棠不嫁我,倒不知道谁会真的娶他们。娶了他们,又怎么会怜惜这样坚硬性子的人?

我跟着牡丹走到前门,远远地就看见两方兵马对峙,沈夜站在正前方,双手拢在袖中,温和道:“我倒不知道,陛下居然会这样猜忌我,派出这么多人来强抢一个女人。陈大人今日带了这样多兵马来,可有手谕了?”

站在另一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蓝衣女子,我倒是从来没见过的。她骑在马上,手里提着剑道:“我们暗庭人做事什么时候需要手谕过?殿下当隐帝多年,怕是规矩都忘了?”

“暗庭也是朝廷的一部分,”沈夜笑得温和,“做事总该有凭证的。这是陛下的重犯,陈大人让交就交,万一陈大人是骗本宫的,陛下怪罪下来,本宫又该如何交代?”

“沈夜,”对方冷笑出声,“你不过就是不想交人胡搅蛮缠罢了!陛下发了三道诏令,你都将传召之人斩杀了假作不知,你当陛下是傻的吗!”

“陛下竟发了这样的诏令吗?”沈夜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正还要再继续说下去,我便从后面走出来,朗声道:“二位大人不必争执了,我进宫就是了。”

沈夜没说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对面的女子立刻便笑了,忙道:“舒大人识趣再好不过,既然舒大人不介意,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

“那是自然。”沈夜僵硬着语气,“陈大人回吧,我送舒大人回去就好。”

“殿……”

“陈大人信不过我?”沈夜眯起眼睛。女子愣了愣,随后便让开道:“自是不敢,那便请殿下就送舒大人回去吧。”

沈夜点了头,转身吩咐人去牵马车来。蓝衣女子驾马观察着我们,沈夜抬头瞧向她:“陈大人还等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向陛下述职吧!这样的功劳,陈大人升迁二品指日可待了。”

“借殿下金口玉言。”女子笑眯眯地拱了手,而后便招呼着人转身。我扫了一眼周边,借着夜色仍可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体。

沈夜站在夜色里,神色从容:“牡丹。”

“主子。”牡丹垂了眼帘,靠近了沈夜。沈夜面色不改,淡淡道:“杀完扔在半路。”

“是。”牡丹说完,便退回了夜色中,隐去了身形。我心里惊涛骇浪,从没想过暗庭的人做事,竟就是这么直接的。

等处理完周边的事,马车也拉过来了,沈夜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就上了车。我跟着上车,一进去便看见沈夜在闭目养神。马车缓缓启动,他仿佛当我不在一样,一言不发。许久后,他忽地嘲讽笑出声来:“怎么,现在不觉得皇宫可怕了?”

“嗯。”我面色不改,暗地里摩挲着自己的衣袖。

母亲让我等,没给我其他信息,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等着就好。母亲就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我中间没必要再多做手脚。

沈夜却不这么想,他张开眼睛,玩味地看着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消息改变了你?”

我不说话。沈夜坐起身来:“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从一开始你不打算进宫是用来挑拨我与陛下的一个理由,或者是试探我对你的忠心的借口?”

“沈夜,”听到这话,我终于开了口,“不是每个人在相信一个人的忠诚的时候,都要试探的。”

听到我的话,沈夜僵了僵。我忽地想起成亲之前的事来,慢慢道:“我爱一个人或是信一个人,从不去试探。这世上牵扯到感情之事,是不能试的。”

“你还在怪我。”他明白我在说什么,沉下目光来,“你还是怪我骗你……”

我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睛,低笑出声来:“舒城,在我告诉你我是苏容卿之前,你是喜欢我的吧?”

说着,他带了些苦涩:“或者说……其实你一直,哪怕到现在,都是喜欢我的?”

“你要听真话?”我抬头看他。他面色一僵,片刻后,他抬手道:“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从旁边抱了一个抱枕,靠在了车壁上。那个抱枕似乎很旧了,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因为……这个抱枕,是个兔子样的……

一个巨大的、泛旧的白色棉麻兔子抱枕。沈夜将他抱在怀里,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孩子气。

我不说话,打量着那个抱枕,思索着这难道是沈夜的癖好?

沈夜抱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睛。

“舒城,”他语调里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生气了。”

“嗯。”我点头,“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哄我!”他话语里竟是带了几分脾气。我愣了愣,瞧着抱着兔子的他。

我忍不住想,其实这是第几次,他向我妥协了。

他总是要同我生气,总是想同我吵架,我们总是在划清界限。但每一次,他似乎都若无其事地,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垂了眼帘,好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似乎有那么一丝奇怪的念头,这一辈子,无论我做了什么,他大概都会转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当我面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沈夜。

我们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皇宫。

等下车的时候,我却看到沈从已经老早就等在那里了。他收敛了情绪,静静地瞧着我们,等我们走到宫门前时,他躬身道:“大哥来了,我就放心了。”

沈夜点点头,便带我往宫里去。沈从立在宫门前,回头注视着我们,神色莫测。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上前了一步道:“沈从倒是一个心思深的。”

沈夜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带着我进了御书房。刚一进去,沈夜便跪在了地上,忙道:“见过陛下。”

陛下没说话,沈夜就不动。我进去不慌不忙地叩首,也跟着沈夜跪在了一块儿。

陛下批着折子,仿佛我们两人不在一般,等了一个时辰后,她批完了最后一张折子,终于才抬起头来,接过旁边临染给的茶,淡淡道:“知道为什么跪吗?”

“臣带走了舒大人,却未曾向陛下知会一声。”

“我派过去四拨人通知你将人带回皇宫来……”陛下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沈夜霍然抬头,诧异道:“四拨?”

陛下愣了愣,皱起了眉头:“你没见着?”

“臣惶恐,”沈夜亦是皱眉,“臣带走舒大人,一是觉得由臣亲自看管更为放心,二是臣毕竟是舒大人的夫君,总见不得她吃苦,有自己的私心,但若陛下传召,臣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违抗圣令的!”

沈夜越说,陛下眉头皱得越深,等沈夜说完,陛下朝旁边临染道:“临染,让人去查。”

沈夜跪在地上,不急不躁,我却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跪着的沈夜,不由得觉得,这人果然是好胆色。

吩咐完旁边的人,陛下终于回头看我了:“舒大人,伤可好些了?”

“蒙陛下泽被,”我忙道,“好些了,性命是决无大碍的,就是抬不起手来,大夫说若继续受寒,怕是保不住手了。”

“倒不能委屈舒少主了。”陛下变了称呼,抿了一口茶道,“继续在牢里,你母亲怕是要怪我的,我与她毕竟是国子监同窗好友,作为皇帝我不能偏私,但作为你的长辈,于情于理要对你好些。这样吧,你也受了伤,养伤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跑太远。”

“陛下,东苑有间殿是苏公子的。”临染在旁边笑着提醒。陛下脸上露出笑意:“是了,舒少主毕竟是容卿的妻子,理当与容卿住在一起的。”

说着,她看向我,淡淡道:“少主就住在东苑的养心殿吧。”

“谢陛下。”我跪拜叩谢。陛下点了点头,温和道:“你未定罪,便好好养伤就好。宫宴照常参加,只要不出宫,朕也不为难你。”

我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和沈夜一起退了出来。去养心殿的路上,我和沈夜一路无言。我发现我越发搞不懂陛下的图谋,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让我在宫里住着,不定我的罪,还照常参加宫宴。为什么不现在就定我的罪,还给我们家准备时间?

我一路思索着,沈夜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等我们走到养心殿时,他的面色还很是阴沉,直到我叫了他一声:“沈夜。”他才蓦地抬头看我,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意外地发现,原来面对我的时候,他似乎总是会一扫那些阴暗的情绪,格外温柔。我不由得愣了愣,瞬间红了脸,转头道:“养心殿是你在宫里住的地方吗?”

“嗯,”他想着事情,没注意到我的异常,语速加快道,“养心殿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养心殿外就不要乱走了。我现在琢磨不透陛下的意思,你多照顾自己一些。“你还没吃饭吧?”他忽地想起什么来,转头吩咐宫人道,“备膳吧。”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先跨步走了进去。

沈夜格外沉默,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吃饭,等用完饭菜后,牡丹和沈从提着剑从门外走了进来。牡丹重新换了一套衣服,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气,却都没能掩住那一身血腥味。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沈夜立刻道:“牡丹,你坐远点。”

牡丹愣了愣,片刻后,他怒道:“沈夜,不带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我刚办完事你就嫌弃我臭!”

沈夜不说话,转头瞧着沈从道:“吃过没?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才长得高。”

“吃过饭来的。”沈从面色从容,“牡丹办事的时候,温衡给我买了梅花糕,我顺便吃了。”

这话说得我抖了抖,牡丹身上那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闻着就知道是杀了人,沈从也就十几岁,却看着人杀人吃饭了,我不由得觉得,这凤楼出来的都不太正常,相比下来沈夜的行径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沈从的话,牡丹冷哼了一声,倒确实没坐上前来,而是跷着二郎腿坐在最远处的椅子上。让人给他奉了茶后,他转头道:“人我都清干净了,尸体和前面四拨人一起关在了那个必经路的破庙里,我用的箭是有上官家家徽的,但是是用紫杉木制的。”

紫杉木是舒家封地特产的木,我一听就明白,牡丹这是做了舒家陷害上官家的样子。

上官家拦陛下的人没有理由,但舒家是有的。我听着他们的打算,忍住了把碗砸到这群人脸上的冲动,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们这是打算嫁祸舒家吗?”

“不不不,”牡丹笑眯眯地瞧着我,“前阵子,暗庭的阎罗殿进购了一大批紫杉木。”

“暗庭按等级分是隐帝三殿主九护法。阎罗殿专司刑讯,由徐明主管,她是徐清的侄女;君子殿是君子堂改制,司暗杀,温衡主管;凤楼也就是第三殿,司情报,牡丹主管。”

沈夜在一旁给我做解释,我点了点头,算作明白。沈夜给我夹了菜,漫不经心道:“你不必担心舒家,这样拙劣的计谋陛下不会信,她还是会继续查的。临染一定会把紫杉木大笔购入的买卖交易都查一遍,紫杉木很少往北销售,临染很快就会注意到徐明。”

“那你们哪里来的紫杉木?”我有些疑惑。沈夜面色淡然:“舒家拿的。你们舒家桌子都是紫杉木做的,我让沈从偷了五张桌子,随便用几张够了。”

我:“……”

果然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那徐明为什么要嫁祸舒家?”我迅速转了思维。沈夜又给我夹了块肉,淡淡道:“如果是陛下,她会想,徐明是要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让陛下以为我为了袒护舒家假意收不到信息。发现尸体后,这是舒家人做的,是不是就可以伪造成我和舒家人结盟,所以舒家人更信任我而不是陛下的样子?到时候徐明如果聪明一点,看到陛下查出是舒家人做的,她一定会挖坑准备好证据奏我与舒家人结盟了,可只要临染查出紫杉木……

“别光顾着听,”他推了推我,“赶紧吃。”

我忙开始吃东西,沈夜才有心情继续说:“我会偏袒舒家,陛下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心里并不介意我一定程度偏袒舒家。而徐明嫁祸我的行为,这才会让陛下进一步相信我是清白的。”

“一箭双雕……”我露出了崇拜之色。沈夜笑弯了眉眼,一旁喝着茶的沈从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嘟囔了句:“蠢。”

沈从的声音把沈夜吸引了过去,沈夜笑眯眯道:“阿从,你这么聪明,帮我个忙吧。”

“不要。”

“去查舒家各分支的动作。”

两个人同时出声,沈从满脸不满,冷哼了一声道:“大哥,你和那周幽王没差多少了。”

沈夜不说话,喝了口茶,淡淡道:“我乐意。”

沈从怒得猛地站起来,一甩袖子就冲了出去。牡丹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我默默地把饭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沈夜跑到我房里来,我知道是拒绝不了他的,便自动让出了一个位置。他躺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夜里睁着眼睛,好半天,才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里,慢慢道:“没什么。明天晚上就是春祭了,”他似是想起什么来,温和道,“你要去吗?”

春祭是大楚重大的仪式,定在每年的春末夏初,用以祈祷国泰民安,当年风调雨顺,秋季丰收。春祭的宫宴一般也极其盛大,由祭司领舞,百官朝贺,世家子弟也会在宫宴上被钦点上台献艺,是许多人在圣上面前露脸扬名的好机会。

我已经过了要扬名立万的年纪,但是被困在宫里,春祭的宫宴是我唯一能接触到母亲的时刻,所以我全然没有拒绝之理,只是道:“当然要去的。”

“嗯,那我安排。”

他低语,而后在我边上蹭了蹭。

等第二日,宫里就忙碌了起来,我在养心殿里也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宫人捧着桃花灯笑意盈盈地进了殿里,一盏一盏地挂了上去。沈夜早上同我吃过早餐后,便被陛下召了去,我一个人捧了热茶站在宫里,瞧着宫人把灯一盏盏挂上去,沉重许久的心情竟有些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

沈夜被陛下召过去一天,等到下午时,沈夜才匆匆忙忙从外面赶了回来。

他全身是汗,让人备了浴桶沐浴。我从宫人手里接过他换洗的衣物,静静地等在门口,等他召人的时候,我便拿着衣服进了房间。

他整个人埋在泡着桃花的浴桶里,露出肩膀,背对着我,长而浓密的头发散落在背后。我走进房间里时,他带着疲惫的声音道:“把沈从叫过来。”

我没说话,走到他身后去,拿了帕子,替他细细地擦着头发。他身子猛地一僵,我知道他知道是我来了,便低着声音道:“我私下想见舒家人一面。”

“陛下不会准允。”他沙哑着声音道。我摩挲着他的头发,用帕子压干了里面的水分,弯腰亲上他的脖颈,低声呢喃:“所以我来找你。”

他僵硬着身子,我就将手探进了水里。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好久,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了,你把衣服放着出去吧,晚上我会安排。”

“好。”我舌尖在他脊骨上打了个转,加深了吮吸,在他脊骨与脖颈的交界处留下了一个吻痕,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坐在水里,在我即将出门前,他突然开口道:“城儿。”,他很少这么叫我,此刻他拖长了尾音,舌尖一转,那“儿”字带着拖音出来,显得格外亲昵。我顿住步子,他似乎要说什么,许久,才道,“你走吧。”

我没解释什么,开门就走了出去。关门的瞬间,我听到他狠狠拍打水面的声音。

夜色已经临近了,太阳正在落山,第一颗星星升到了山头,日星交接,我瞧着远方的云霞,深吸了一口气。

在沈夜面前玩美人计,我果然还是嫩了一点,没撩到他,居然先撩了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发烫的脸,赶紧回了大厅。

过了一会儿,沈夜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他的头发还没干,手里搭了一方帕子往我走了过来。他拉着我走进寝室后,坐到一边椅子上对我道:“帮我擦头发。”

我看了看天色,琢磨着还有一会儿才开席,便站到他身后,为他擦着头发。他坐得端正笔直,趁着我给他擦头发的时间里,他指挥着宫人道:“把那个衣柜打开,里面衣服一套一套地拿出来给我看。”

旁边宫人立刻照做了,上前打开了他正前方的衣柜。衣柜一开,我就变了脸色,里面居然满满当当,全是女子的衣服!这不是他的寝宫吗,这么多女人的衣服哪里来的?!

我本来就快脱口出声,却在话出口之前忍住了。宫人上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拿了出来,展示在他面前,他一件件地点评着。

“太丑。”

“太艳。”

“太俗。”

“太素。”

……

他看了半天的衣服,那里面的衣服真是太多,他的头发都被我擦得半干,衣服却还有一大半没看。我从旁边人手里接过头油,抹到他的头发上,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兰香就弥漫开来。此时宫人又拿上来一件白色的袍子,这件衣服和他身上那件应该是一块布料裁剪的。都是纯白色锦袍,在灯光下仿佛有水纹在布料之上,一层层地荡漾开去。他歪着头,笑眯眯道:“就这件吧。”

说着,他转头招呼道:“把首饰盒拿过来。”

“沈夜,”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一个又一个地打开首饰盒,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哪来这么多女人的东西?”

他没回答我,仔细地挑拣着首饰盒里的东西,直到挑出一个技艺复杂的缀着红宝石的凤凰步摇,他才慢慢道:“舒城,你太不爱打扮自己了。这些东西我准备很久了。”他又挑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慢慢道,“我那时候总想着你嫁给我的样子,每次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去挑点送给你的东西。”

这话我没法接。

我向来知道,在撩人这件事上,沈夜简直是炉火纯青,让我实在没法子。他的头发已经快干得差不多,天色也晚了下去,我为他束发,加了白玉缀红宝石的玉冠。做完这一切后,他站起身来,指着捧了他挑的东西的侍女道:“伺候夫人更衣吧。”

“你有心了……”我抽了抽嘴角,“下次多打扮自己就够了,我毕竟是女人……”

“我美。”他打断我,一脸不满道,“打不打扮都没人比过我,你就不一样了,本身也不怎么好看,再不打扮一下,就根本没有什么还击的余地了。”

我被他这话气得差点一口气闷在心口憋死。然而想了半天,我居然没什么好说的。

他确实好看,而我确实不好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想想只能道:“女子以才名闻世……”

“可你也没才啊。”他撑着自己,冷眼瞧着别人给我披上衣服,拉着我坐到铜镜前,替我挽发。我忍住了用桌子上的簪子插死他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要是致仕,御史大夫之位我一定送给你。”

他在我背后轻笑。旁人给我挽好了发,他走到我身后来,为我插上了步摇,而后他便从我身后抱住我,在我颈间深吸了口气道:“今晚我以苏容卿的名字和你一起出席,你是被陛下特赦出来养伤的。”

“嗯。”

“我们俩的位置会紧随在王公之后,但离你母亲很远。夜里我会献舞,到时候我会让大殿熄灯,只有陛下的位置和舞台有灯,我们的位置在暗处,到时候白少棠肯定会潜过来,你和他只有一支舞的时间。”

“我知道。”

“舒城,”他声音低了下去,有些疲惫,“不要欺负我。”

我没说话,好久以后,我终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了句:“好。”

他大概也知道,这话就是敷衍的话。欺负不欺负他,不是我说了算,是情势说了算。我们俩说的话,大概在说的时候都是真诚的,只是后来,形势不由人。

他静静地抱着我。很久后,宫人进来请我们两人出席,他终于才放开我,为我理了理衣服,便拉着我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立刻收敛了笑意,面色淡然地顿住步子,跟到了我身后。

他穿着白袍,收了那些放荡不羁的样子,一瞬间竟高贵起来,带了几分仙气,仿佛高山白雪。我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他一眼,想着这果然是苏容卿的样子。

那个高贵的、清冷的贵公子。

我没有多说什么,同他一路沉默着朝宫宴的地点走进去。等进门后,太监一路传唱了过去,众人立刻望了过来,目光里神色各异。母亲坐在群臣首位上,端着酒杯,愣愣地瞧着我。我几乎就要冲过去,然而沈夜一把拉住了我,低声道:“不要给我找麻烦,陛下命我看着你。”

我忍住了冲过去的冲动,在宫人引路下,一路坐到了高台之上。

酒宴的座位分成三层,第一层坐的就是陛下,第二层坐皇亲国戚,而我和苏容卿就坐在这一层,第三层则是群臣百官。

小桌一路铺下去,大殿正中央是水榭舞台,现在人还没来齐,只有一个乐班在上面奏着小曲。我和苏容卿坐上去,苏容卿同一般贵族人家的主君一样跪坐在我身侧。暗地里一道又一道目光扫视过来,一方面是偷看沈夜的,另一方面估计也是在打量着我,想着到底罪臣之身的我为什么会出席在宫宴上,而且还是坐在皇亲国戚的位置上。

我一坐下,两个侍卫就默不作声地站到了我身后,全场人看着这个阵势,竟是一个敢上来同我搭话的人都没有。沈夜坐在边上,为我倒了酒,低声道:“� �让刘丞去找了你母亲,你母亲说还没到时候,所以现在上官婉清还被关着,今日宫宴上官云为她告假没来。”

“嗯。”我点了点头。沈夜低眉垂眼,继续道:“左排第三个位置,就是上官云,右派第七十四个位置,是上官林。”

我听着他的指示,飞快地扫了一眼。上官林我已经见过,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而这上官云确有贵族风范,虽然长相上刻薄了些,但高挑纤瘦,她穿着华袍同人打着招呼,举手投足间倒也还算得体,颇有几分精明的意味。

白少棠在母亲身边,离我约有十丈的距离。我抬头瞧着他,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脸上有了青色的胡楂,看上去掩了他过去的少年稚气,倒有几分男人的沧桑了。

他见我看过去,静静地瞧着我,点了点头。我朝他遥遥地举杯,他也举杯,然后……沈夜也举了杯。

他举杯的幅度很大,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挡在了我和白少棠中间,我不由得有些郁闷。他却转头看我,那仿佛玉琢一般淡然的面容上无喜无悲,只静静地说了句:“干。”

说完,他按住宽大的衣袖,将酒杯中的酒慢慢饮尽。

他的动作很慢,每个细节都仿佛是刻意雕琢过,堪称完美,却没有让人觉得不适,只觉得行云流水,恍若天成。随着他咽酒的动作,我几乎听到整个大厅无数人随之咽酒的声音。

我愣愣地瞧着他,片刻后,我猛地回神,忍不住收回了视线,用衣袖遮住眉眼,慌忙将酒咽了下去。就在我慌乱的片刻,陛下终于带着太后、凤后一齐入宴,宫人的传唱老远传来,我们所有人慌忙地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纯黄色的衣角从我面前走过,忽地又顿住。我心跳得飞快,听到陛下有些僵硬的声音:“舒少主,伤好些了吧?”

“谢陛下关心,调养得好多了。”

“嗯。”陛下似乎并不是很开心,带着薄怒道,“这天下人有三六九等,少主倒是让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确实是不大一样的。有的人哪怕犯了小错也只能老死牢中,而有的人哪怕犯了弥天大错,也奈何不了半分。”

她这话说得太明显,句句都是暗指我在宫宴上出现这件事于理不合,我如坐针毡,慌忙道:“这世上的人无论是谁犯错,都枉顾不了律法,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臣感念陛下恩德,能辨清是非黑白,在还臣清白之前,体恤臣的身子,禁足于宫中修养,陛下仁善,堪比观音佛陀!”

陛下没有回我,她嗤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讽一般,提步就走。我忽地有些明了她让我入宫又准许我参加宫宴的意图,她就是要在百官群臣面前,让大家以为我是靠舒家获得的恩赦,舒家仗着权势,不但枉顾了律法,也欺压了君王。

我抬起头的时候,果然收到了一大批敌意的眼神。这百官之中,小官大多还是不站队的,他们人微言轻,站了也没用。然而积沙成石,小官虽小,却人数众多。这批人这样多的怒意涌来,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陛下上来随意说了两句感恩的话,便开始了春祭。先由祭祀院派来的人跳了祈福舞,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我感觉大家的怒气值小了点,便往沈夜的方向靠了靠。在编钟礼乐声中,我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陛下的意思吗?”

“能猜到。”他声音听不出情绪,“陛下不会只出手一次,现在只是个开场,哪怕你不来宫宴,陛下也会换其他方法来做这件事。”

说着,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淡淡道:“舒家的名声,保不住的。”

“你能和我母亲接上话吗?”我又问。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我母亲,放下酒杯道:“你母亲身边有陛下的人,我不确定是谁,不能冒险。而且现在不是时候,哪怕我去找你母亲,她也不会信我。”

他说得对,舒家只有我会信他。

然而,其实此时此刻,我也不是全然信他。

我把玩着酒杯,看着祭祀院的人起舞退下,陛下站起来说了祝词,群臣宴饮,而后便到了献艺的环节。

献艺的环节里,愿意献艺的人会先将名字报上去,由陛下挑选。宫人将献艺的名单递了上去,所有人都沉默着,紧张地等待着陛下的点名。

“今年主动的人不多啊,”陛下在台上笑眯眯地说了一声。所有人都提了神,人不多,也就是意味着报名的人选上的几率更大。陛下扫了一眼众人,又道,“可比往年质量好多了。白少棠少将,”她拖长了声音,在众人诧异的吸气声中瞧向了白少棠的方向,颇为期待道,“少将离开楚都十余载,为我大楚镇守边疆,倒是失了年少风月的机会,如今便给少将一个机会,重温一下少年人的感觉吧。白少将,上台来为春祭开个彩!”

“谢陛下。”白少棠站起身来,他躬身谢过后,便走向了舞台。

舞台有些高,本是应从大殿后走上去的,白少棠却直接走到那高台面前,手往上面一撑,翻身一跃,便跳了上去。他身姿轻盈,着实风流倜傥。周遭有人鼓掌吹哨起来,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他负手走到台上,宫人们推着九面鼓从殿后一路小跑而来,就这个休息期间,白少棠朝着陛下一拱手道:“陛下,臣欲献水袖鼓舞于陛下,但缺一琴师相和,臣知在下妻主舒大人擅琴,不知可否请舒大人上台,为臣伴奏?也传我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佳话,彰显陛下仁爱。”

他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献艺了。然而他的话,陛下必然是不听的。陛下在高台上,抿了口酒,慢悠悠道:“舒大人今日能来参加宫宴已是极限了,白少将爱妻心切了些。今日宴上擅琴之人众多,苏主君,”陛下将目光落到苏容卿身上,和蔼道,“听闻你未嫁之前亦是个中高手,今日不妨来助你兄弟一臂之力?”

听到这话,沈夜面色不改道:“回禀陛下,在下今日亦要献艺,若此时奏琴……”

“奏琴不过是帮个忙而已,没有帮忙却夺了你的名额的道理。”陛下挥了挥手道,“朕也想听听被孤山居士夸过的琴技是怎样的。”

言出时,全场一片错愕。孤山居士的琴技在大楚可说是登峰造极,他平生极为傲气,倒从未曾听他夸过谁。一听陛下的话,众人心里立刻难耐起来,便是我都忍不住回头看了沈夜一眼。沈夜面色不变,起身躬身道:“那在下献丑了。”

说完,沈夜便走向了殿后,从殿后登上了舞台。他走到舞台中央,九面鼓已经环绕白少棠立好,宫人给白少棠捧上了带着水袖的长袍。白少棠抿了抿唇,也没多说什么。沈夜就地而坐,由宫人放了一把古琴到身前,他将琴放到身前,拨弄了琴弦几下,抬头看向白少棠道:“白少将要什么曲子?”

白少棠勾起笑来,笑容里是掩不住的怒意,他不敢找陛下麻烦,就发泄在了沈夜身上。他咬牙道:“无曲!苏哥哥不是擅琴吗?便跟着在下的鼓声来吧! ”

说完,白少棠腰身一转,水袖猛地击出,在音落时,手中挽出一朵花型。众人鼓掌,沈夜垂首低眉,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不改地拨响了第一根弦。

听鼓奏琴,对琴技要求格外高,有现成能跟上的曲子还好,要是没有,那几乎就是当场谱曲,我瞧着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心跳竟也快了几分。

水袖鼓舞,求的就是一个灵活柔软,柔中带刚,才能彰显出舞者身段柔美灵巧。然而白少棠的鼓舞极其不一般,他撇了水袖鼓舞中柔美的姿势,身姿虽然保持了鼓舞中要求的灵活,却带着杀伐之气。

他起初的动作极慢,每一次甩袖击鼓,都带着厚重之音,琴音随之而上,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却带了几分厚重沉凝,让人想起大漠黄沙绵延天边,朝阳逐渐升起,落在边塞古城斑驳的城墙之上。

接着有了连鼓之声,白少棠身形一转,全身小骨竟颤动起来,他开始有节奏地用水袖敲打鼓面边缘,有了轻快的鼓声,琴声有了一个缓慢的过渡,却不显突兀,仿佛那琴声如阳光一般,一寸寸落入古城之中。

太阳升了起来,城里生机勃勃,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小贩驻足吆喝,有行人且行且驻,有少女在调笑走过,从门缝中瞧见院落里晒着被子的少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忽而琴声一转,鼓声深沉,白少棠舞姿渐急,城外刀枪杀伐,城内火焰弥漫,人们奔走哭喊,将士执刀硬上。

吹着口哨的少女持枪驾马迎敌,冲向万千军马。

鼓声越发急促,白少棠身形越来越快,琴声随之缠绕而上,跟着鼓声一起,奏得人心跳飞快。

那士兵如潮水涌来,少女孑然一身,迎向那潮水。

我不觉湿了眼眶,边塞古城城墙斑驳染血,那朝阳一寸寸落下,映出血色黄昏。

一声巨响,鼓声戛然而止,琴声却未止歇,白少棠跪地折腰,琴声缭绕,仿佛缠绵情歌,一寸寸缠人心间。而白少棠跪地折腰的姿势,似如少女被践于千军万马脚下,让人唏嘘。

琴声越来越小,白少棠直起身来,水袖一甩,却是最初的姿势,琴声也变得轻快许多,同样的调子,却带了些许苍凉。

是最初的舞步,白少棠水袖甩向第一面鼓,折腰,挽花定格。琴声落在最后一弦,拨弄了一下,却缠绵悠长。

全场沉寂许久,片刻后,掌声雷鸣。我这才从那琴鼓之声中反应过来,陛下亦是鼓掌,点头道:“白爱卿与苏主君果然都是人中龙凤,非两人不足以得此舞此曲。”

众人应和。白少棠含笑躬身,转头看向我,亮晶晶的目光里全是骄傲。沈夜瞧见了,面上默不作声,却是招呼了宫人过来,低头附在宫人身边,低语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众人对这舞曲的热情总算散去。陛下看向沈夜,温和道:“苏主君便不用下台了,直接献艺吧。”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了叹息之声。

跟在这样的舞曲后面,再怎样的人都难免失了颜色。沈夜却没有什么尴尬之色,他静静地立于舞台之上,双手笼在袖间,面容沉静。白少棠已经退了下去,沈从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提着一双木屐和一个踏板就上了台。所有人窃窃私语,不得不说,哪怕还没有长开,沈从的容貌也是上乘。沈夜与白少棠的姿色早已为人所知,而沈从的出现,则再一次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沈从从容地走向沈夜,然后他弯身将木屐放在沈夜身前。沈夜当众脱了鞋,穿上木屐,沈从则坐到了一边,将琴抱到了膝上。

“今日春祭,诸座皆为君子栋梁,容卿不才,便为诸位献上一舞助兴吧。”

说着,屋里就熄了烛火,只听得“咔嚓”之声。众人惊诧,却见沈夜立于舞台之上,有月光一寸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宫宴的大殿是特意设计过的,早在建立之初,设计的人就考虑过舞台的效果,特意将舞台上方设计了天窗。此时整个大殿都暗下来,只有陛下身侧还掌着灯,月光从天窗倾泻而入,落到舞台两人身上。

两人均身着白袍,尤其是沈夜,他的袍子染了月光,便仿佛是水一般,在他身上一层层地荡漾开去。月华笼罩了他周身,让他整个人似乎都镀了一层华光,明明应算是美艳精致的眉目,在月色下合着他从容冷淡的表情,竟生生显出了清贵之意,仿佛谪仙落尘,令人不忍移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就凭那么一站,便勾了人心。

琴声悠悠地响了起来,他抬手一抖,宽大的袖子便如水波漾开,这似乎是个拂袖掸尘的姿势,格外优美。

琴声很淡,意境悠远,他抬起手来,如玉的手放到胸前,轻轻击掌。随着他击掌的动作,他的脚也跟着踏了起来,木屐着地之声、击掌声,合着他的歌声响了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的声音很淡,却格外好听,声音一响不知为何,竟让人觉得有竹林簌簌之声。那人仿佛不是立于舞台,而是在竹林之中,月光之下。

我端着酒杯,一时竟什么都忘了,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人。他眉眼冷淡,神色从容;他踏歌而行,踩着流云碎步,身形仿若流水一般,随着歌声滑过舞台。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侧身而过,脚踏于踏板之声,合着琴声,仿佛是踏在人心之上。

那眉目如冰如水,沁过我的内心,刺痛我的眼眸,我追随着他的身形,一时竟觉得眼前的人仿若虚幻,高不可攀。

高山白雪,天宫乐府。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仙是人,君子之心,可是真的如玉冰冷?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扬起袖子,长袖似是带风,他踏步转身,流云碎步,让玉冠周边悬着的珠玉晃动,如同观者的心,起起伏伏。

我一时竟就什么都忘了,呆呆地盯着他。直到有人推了我一把,随后便有一张纸条落到了我手里,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想起来沈夜献舞的原因。

“十八。”白少棠低语了一声。我看着沈夜的舞姿,不动声色地将纸条交换在了白少棠手中。

交完纸条,身后就没有了别人的气息。我捏紧了手里的纸条,将它放入怀中的暗袋,终于放下心来,抿了一口酒,看着沈夜的动作。

他整支舞都很静,动作幅度都不大,相比白少棠的舞,他的舞姿更为古朴厚重,带着春秋时严格礼乐时期的味道。然而木屐踏板和流云碎步,又让他整个人多了晋魏风流的洒脱。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格外高超的技巧,整支舞仿佛就是一个贵族公子步行于月下竹林之间,平淡柔和。

便就是这样淡雅从容的舞,却又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完美,美得摄人心魂,惊心动魄。

大楚建国以来都以男子妖媚柔美为美,然而此时此刻的沈夜,不卑不亢,没有脂粉妖柔,只有君子风雅,令人移不开目光。

所谓国色天香都成了下乘,万千粉黛都失了颜色。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他旋身甩袖,面向了众人。琴声变得格外有节奏,他踏足击掌,垂头倾听,那始终平淡的面容终于慢慢勾起了笑意。这一笑倾城,大殿之中顿时全是吸气之声。然而他不管不顾,踏歌前行,木屐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行到舞台前方,弯腰,却又忽地顿住,琴声恰到好处地停住,全场一片安静。而舞台上的人在月光下慢慢起身,背对着我,侧过脸来。

琴声忽响,让人心头猛地澎湃起来,仿佛是那君子风流意气卷席而上,众人于竹林之间听得风声梭梭高扬。

“有匪君子——”他拖长了声,高喝出声,不等他答,所有人下意识地合唱开口:“终不可谖兮! ”

声如浪潮,回荡在大殿之中。

琴声又低了下来,他在月光下静静地瞧着我,仿若叹息一般,轻声开口:“终不可谖兮……”

余音袅袅,不可忘怀。

终不可谖兮。

如此美人,又怎能忘记呢?

全场静默,所有人回不了神。而我痴痴地看着那月下之人,张了张口,有什么想要开口,却始终说不出口。

灯光一点点明亮起来,舞台之上,沈从已没了踪影。沈夜从容转身,拜谢君王。直到他踏着长廊悠然地消失在后殿,众人才回过神来。

掌声雷鸣,断断续续有赞叹之声。

“这才叫倾国倾城啊。”

“这等风姿,若能娶得,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啊! ”

大殿里都激动起来。我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沈夜便回到了我身边,端正跪坐到我身后。

我不敢看他。

我向来知道,沈夜是美的,我却第一次体会到,他一直在收敛着自己的美丽。若是他愿意,他也可以把这种美丽散发到极致。

美色如刀,可以驾驭人心伤人。我无法直视他,因为我怕我抵不住这样的美丽,弯了脊梁,抛了尊严,不计一切臣服于他。

他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这种天然的优势,可能也看穿了我这不堪的内心,跪坐到我身边之后,他就安静地跪着,不发一言。许久之后,大殿里才安静了下来,陛下似乎慢慢回了神,感叹道:“舒少主的两位夫君,都是难得的美人啊。”

陛下开口,众人立刻都附和起来。我点了点头,嗯,我夫君美,我当然知道。

“苏主君的舞,动作如此简单,却这样动人,怕这天下间只有苏主君能跳这君子之舞了。”陛下轻声感叹,“他人的舞蹈,美在姿态,苏主君的舞,却是美在气韵啊。”

姿态可学,气韵难成。

白少棠的舞勤学苦练,总能有那么几分神采,但沈夜这支君子舞,我此生所见之人,怕只有他能跳了。

我跪坐着,看着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献艺,过了好久,我终于平复了心情,转头看向他。

“沈夜。”

“嗯?”他端着酒杯,正看着舞台,听到我的声音,他回头看我。

灯火下,他的目光淡淡的,带了几分酒意。

就那么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想吻他。

当天晚上回去,我估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都忘不了沈夜的风姿。

沈夜晚上很忙,沈从似乎带来了很多消息,凤楼的一干人和他去了偏殿,一群人关着门商议。这刚好给了我时间,趁着他不在将白少棠给我的纸条拿了出来。

我给白少棠的纸条里详细地写了最近我所知道的所有信息,白少棠的纸条很简单,但信息量很大。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上官云和上官林勾结、软禁上官婉清的证据,也准备好了元德年间姨母是“调用”而不是“私吞”军饷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母亲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说她会带着上官流岚身边逃掉的那个侍卫,在十九日抵达楚都。

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会在近期散播消息出去,将当年姨母调用军饷是为了维护普通士兵权益,不让军饷一味地供应给贵族的原因说出去,在民间建立我和姨母的良好形象。然后十八号早朝,母亲会让刘丞先参奏上官云和上官林软禁上官婉清,借此发挥说我杀上官流岚别有隐情,紧接着就组织人跪在宫门前请旨轻判于我。

这是明面上的,而十八日晚上,我必须从宫里逃出去,由白少棠接应,将我藏起来。同时,母亲会调五千骑兵入城。只要我被藏起来,母亲一口咬死人在陛下那里,陛下也没得办法。一方面在外施压舆论,另一方面上官流清回来,与母亲联手接管上官家,洗清我的冤屈,然后我姨母舒煌再出来接下罪名,凭借着舒煌姨母的名声和外面百姓的压力,母亲再带着五千骑兵去向陛下施压,陛下必然不敢为难。

但这中间的关键就是,我必须出宫,不能被陛下握在手里,否则母亲没有办法泼污水给陛下说人在她那里,而且我也会被当作人质,让母亲受制于陛下。

十八号当日,白少棠会在宫殿西门等我,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是在约定时间到达西门,第二件事情……

我看着信里最后一句话,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小药丸,白了脸色。

——用相思除掉沈夜。

我知道白少棠的意思,沈夜武功这么高强,想从他手里抢人,简直难如登天。而且白少棠是陛下手中第一助力,他站在陛下那边,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帮助。就这样一个人,毒死了绝不可惜。

相思这味药,是天下难得的奇药,无色无味,没有丝毫痕迹。人服药之后毫无感觉,但只要碰到红豆粉,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用了相思,我可以任意控制沈夜的死亡时间,我可以让他带着我出西门,然后在白少棠接应我时,撒上那么一包红豆粉。

沈夜会当场死去,沈夜一死,白少棠就可以带人直闯西门将我带走。

我颤抖着手,握着手里的药丸。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回神,直到纸条被我燃烧殆尽,我都不能恢复常态。

当天夜里,我睡得很早,梦里面,我似乎来到一片竹林,月光倾泻下来,沈夜穿着白色的袍子、竹制木屐,击掌踏歌而舞。美轮美奂,恍若谪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面容清冷,朝着我慢慢走来,我心慌不已,伸手抓他。

“沈夜! ”

他旋身一转,轻巧避开,凝望着我,眼里全是温柔。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朱唇微张,声音如羽毛一般,轻轻飘散在风里。我追逐着他,去抓他的袖子,然而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他总能轻易地避开。竹林之中,风声轻啸,竹叶沙沙作响。我拼命去抓他,追着他,我总觉得他要走了,我总觉得这一次抓不到,他就再也没了。

“沈夜!沈夜!”我急促地呼吸着,拼命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他轻盈地往前,越走越远。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的歌声回荡在梦里,我拼命呼喊着他,奔跑,追逐。

他走向一道白光,轻声叹息:“终不可谖兮……”

“沈夜……沈夜……”我嘶吼着,大哭出声,“你别走……别走! ”

我瞧着他站到白光里,背对着我,侧过头来。他望着我,神色那么郑重,那么温柔,仿佛是要让人溺死其中。

我记得这眼神的。

那时候我在马上,他揭开我的面具,将永生花温柔地插入我发间时,他就是这样看着我的。

我在梦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有人唤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我听出是沈夜的声音,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了他。

我用尽了我所有力气,死死地抓住他。他将我抱在怀里,像劝小孩一样,拍打着我的背,温柔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的。”

我喘着粗气,回不过神。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面颊,反反复复道:“我在这里,舒城,别怕,我在。”

他的怀抱灼热,让人心安。我疯狂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平复下去,好久以后,我才颤抖着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我就看到沈夜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别怕。”他瞧着我,目光里却沁满了悲哀之色。我抬手摸上他的眉眼,我想问他,沈夜,你怎么了。

你有什么不开心,你告诉我,我都会帮你。

沈夜……

我静静地瞧着他。

如果你注定要死,那么人生最后一段路途,让我对你好一点。

可是这些话我都没说出口,我只是摸着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沙哑地出声:“沈夜,你真好看。”

他身子僵硬了一下,片刻后,他垂着眼帘:“陛下派人去了你们家,私下里。”

“嗯。”

“你的大姨母舒染膝下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同她云游江湖,大女儿舒靖交由你母亲抚养,她手下一个幕僚是陛下的人。”

听到这样的密辛,我忍不住僵直了身子,沈夜却继续说着:“二女儿舒素由舒煌抚养,她手里有一支暗卫队,其中有陛下的人,而且,她恨舒靖和你。”

“你……”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们舒家人身边总少不了别人的人,你说这么多,是想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少主了,”他轻笑起来,“舒城,你说你们家这些人,到底会怎样?”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我知道答案,我比这更清楚后果。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发。

“舒城,这些后果你都该想想,做人要做万全的准备。我……”他注视着我,眼里全是苦涩,好半天,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不能再当沈夜了。”

“那你要去当谁呢?”

“陛下给了我命令,”他痛苦地道,“我得做回我的隐帝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手笼在袖间,借着月光静静地打量着我,仿佛是要用这双眼睛化作刻刀,借着这一眼,将我深深刻进他的眼里。

我明显察觉出了他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里一凉,思索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一直说,”我迟疑着,有些不敢肯定道,“你爱我吗?”

他没说话,沉默着。我心里不由得更为惶恐,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许久,他终于开口:“舒城,我没有太喜欢过任何事物,还有人。

“我喜欢你,仅止于喜欢。”

“比不上陛下吗?”我恍然大悟。他轻叹出声:“不,是比不过权势。”

“舒城,”他弯下腰注视着我,一双眼里全是悲哀,“我从地狱里爬上来,我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为的不过就是今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是再不在任何人之下。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些呢?”他很是惋惜,“如果是你而不是陛下,至少这个选择并不会让我难过一些,可是舒城,我现在觉得,有点难过。

“我以前喜欢一只猫,在君子门的时候。”他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口,面上很温柔,“它常常陪我出任务。从它是个小奶猫的时候,我开始养它,等我把它养大了之后,君子门的门主突然想尝一尝猫肉,他看上了那只小猫,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着那只猫,我却无比清楚,他是在说我。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那言语里全是血腥味:“我将它杀了,切成肉片,煮成汤,成了一顿火锅,和门主一起吃了它。

“后来我当了君子门的门主,我就将吃了它的人都像它一样,扒了皮,剔了骨,煮成了肉汤。

“舒城,”他伸手抚向我的面容,那白玉一般的手向我伸来,我却在那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我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颤抖。

他愣了愣,随后却是笑了。他将手温柔地盖到了我的发顶,抚摸着头发道:“我会为你报仇的,你别怕。”

——像那只猫一样,谁伤了你,杀了你,我就原数奉还。

我颤抖着身子,看着他眼里的悲伤之色,强忍着惧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容不得我的背叛。”

“可你也从来没有真的背叛,”我迎上他的目光,“是你为她出谋划策,设下这个局,让我姨母的案子作为引子的吧?”

他动作僵了僵,看着我的眼里全是痛苦:“你找到证据了吗?还是你想的?”

“需要证据吗?”我冷笑出声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明摆着的事……”他笑着收回了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摇头道,“那还有呢?你还知道了什么?”

“白少棠打伤沈从那天,你是想和秦阳潜入舒家的地牢对吧?”

“对,”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头看我,“你说得没错,那又怎样?”

“我去药王谷的路上,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上官流岚的消息,知道只要我们早回来一天,甚至几个时辰,就可能救了她,所以你故意拖延,对吧?”

“对。”

“在药王谷的迷阵里,你打开地道时故意关上了上面的门,也是因为知道上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把进药王谷的路堵死,就可以让他们无路可退,对吗?”

“对,没错。”他笑着看着我,再不掩饰自己的张扬,“你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我害你身陷险境,我协助陛下用你算计舒家,可是,那又怎样?!

“你知道什么最值钱吗?”他笑了笑,指尖指到我胸前,淡然道,“真心。

“我做了一切,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做了这一切,你都还爱着我。

“你会为了这样的事杀了我吗?”他大笑起来,“你连算计我,都做不到!”

我听着这些话,忍不住拼命颤抖起来。

我的左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手,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去对着面前这人出手。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感受,我想杀了他。

然而我不能给他看出来,我必须忍耐。所以我喘着粗气,艰难地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对……你说的都对,”我慢慢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爱着你,都想护着你,都不忍心伤害你。所以沈夜,你难道不会为此感动吗?

“你为了我揍了大皇女被陛下惩罚,你为了和陛下抗争将我从天牢里带出来,你在乞女族向我求婚,你对我好,这都不是真的吗?

“你喜欢我的。”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眼里有了一瞬间恍惚,然而很快,他便恢复了先前的笑容,慢慢道:“所以,我会为你报仇的。

“如果你死了,”他笑眯眯道,“我会让舒家人都下去陪你,你不会孤单。我也会让所有伤害你的人去陪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就会对他们做什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会一直记着你,念着你。

“舒城,”他弯着眉眼,“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很好……

我被他的话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然而我还是得装作非常伤心一样痴痴地看着他,露出苦涩的笑容,仿佛被伤害得很深。

其实我的内心里,已经全是将他撕了的冲动。

我知道他绝情,我知道他利欲熏心,所以他说这些话,我都早有准备了。

我想很好。

这样恶毒的他,这样将我的真心都弃如敝履的他,死了,再好不过了。

我就这样故作痴情地看着他,他看了我片刻,转身道:“从明天起我会让阿从过来侍奉你。”

“你呢?”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苦求道,“你要做什么?”

“我有我的事。”他淡淡地出声,转身看向了窗外,“舒城,夏天要到了,这是雨季。”

说完,他便甩开了我拉他的手,疾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出去后,我摩挲着手里的相思,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下午,沈从果然来了花厅里等我。

他对我的敌意简直是掩都掩不住,哪怕是恭敬地站着,我却仍旧能感觉到他欲� �我杀之而后快的情绪。我静静地注视着他,想从他面上找出他当年的半分神色。

其实我是见过他的,当年沈家亦是不输于舒家的贵族,他是沈家最小的嫡子,哪怕他出生时沈家已经不复荣光,但他的生日宴也足以请动满朝权贵。那时我代表舒家去,他父亲曾经把三岁的他放进我的怀里。

我不太会抱孩子,伸手去接他时,手都忍不住有些抖,怕他一个翻腾就从我手里跳下去。然而他格外乖巧,漂亮的脸蛋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既不怕生,也不欢喜。我拿着拨浪鼓逗弄他,他都不理。他的父亲在一旁笑起来说:“我们家阿从从小不喜欢玩这些的。”

说着,他父亲给了他一把玲珑锁,让他拿在手里把玩。

那时候他穿得很漂亮,眉目精致,他父亲把他抱过去的时候,他眼睛会突然亮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

那时候他不过三岁,已经能口诵经书,笔写锦绣文章,被传为麒麟之子。

就这样一个仿佛活在神话里的孩子,却随着沈家一起被埋葬了。但大概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他会好好地活在这里,面容鲜活。

我打量了他片刻,踌躇着想拉拉关系,便道:“那个,你小的时候……”

“我三岁那年生日宴你来过,抱了我,还用拨浪鼓逗弄我,写了一首诗,还没我写得好。”

他张口便来,连我隐藏起来的糗事都说了出来。我面色一僵,他满脸不屑地转过头去:“我从记事以来的事情都不会忘记,和你这种蠢货不同。”

我:“……”

这天果然聊不下去了,拉关系什么的,在沈从面前好像不太适合。

损完了我,见我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才高兴些,一扫方才假恭敬的样子,坐到椅子上。宫人们立刻给他添茶,他掸了掸袖子,挑眉道:“我大哥最近很忙,不会来见你了。”

“哦。”

“他要抛弃你了。”他眼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我僵了一下身子,片刻后,我慢慢舒展开笑容:“要论抛弃,也只有我抛弃他的份。我能给他写休书,他能吗?”

我这话一出,沈从立刻变了脸色,我不知道戳中了他什么点,竟让他脸上全是阴沉。

他抿了一口茶,慢慢道:“舒城,我最恨的便是,这世上给了你们这些女子,这样多的特权。”

我不想激怒他,便不多说。他喝了两口茶,似乎是平复了心情,继续道:“我大哥留我在这里,是用来给你传递外面的消息的。今日陛下上山礼佛,被拦了御驾,一大拨老弱病残跪着,递了一份血书。

“他们是元德年间惠州的士兵,用这份血书要求严惩你。他们说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怎么还能在宫中享福?莫不是身为舒家少主,便可枉顾律法,为所欲为?

“一群人老的少的,在那里哭喊着他们是如何保家卫国,却没有粮食,最后死伤多么惨烈,自己多少亲人死在了里面,看上去,啧……”他面上露出了惋惜,“连我这样的人都快动容了,更莫要提那些士子了。

“瞧着吧,不出三日,你就该成为楚都街头人人喊打的老鼠了。”

我不说话,抿着茶。

惠州的士兵,这么千里迢迢地来楚都,若不是有人相助,我决计不信。

当年惠州根本死伤不多,远没有靖州惨烈,这批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面,来上血书?若真要上血书,那也该是靖州那些寒门将士。

这明显就是陛下的计谋。

“你猜测一下,明天会有什么事?”

“明天?”我轻笑出声,“该有一批人跪在御书房,要求严惩我吧。我这样的人还居于宫中,于礼不合啊。但陛下一定会拒绝的,还会拒绝得很为难,露出艰难之色,表明她是被我家逼了才给我的特权,到时就更会群情激愤了吧。”

“我猜也是呢。”沈从微笑起来,“你倒也不算笨到家了。”

呵呵……

我不说话,他垂着眼帘,想了想,却是道:“舒城,其实我很奇怪,”说着,他抬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审视,“你对我大哥,到底怎么想的?我其实不太懂你们这些人的情爱。”他侧了侧头,有些疑惑,“我没喜欢过人,从小到大,我只在意过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大哥。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如果在意对方,就绝不会背叛、绝不会伤害,可你不一样……

“你总在伤害我大哥,却又总是对我大哥好。”他的眼睛很漂亮,波光在里面荡漾,如黑曜石一般,深沉得让人心惊。

我摩挲着茶碗的碗沿,好久,才慢慢道:“其实你说得没错,喜欢和在意一样,就是想对他好,不伤害,不背叛。

“可沈从,”我说出这些话来,觉得满口苦涩,“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身边只有一个人。我有家人,有朋友,他们每一个都是我在意的人。

“你问我喜不喜欢沈夜……或说爱不爱沈夜……”

我闻到了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兰香,我知道有个人站在门外,我忍不住颤抖了手,声音都有些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了。”

这话说出来,沈从再没说什么。我感觉脸上有些湿热,抹了一把,慌忙道:“失态了。”

沈从没说话,他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后,他竟是袖子一甩,就冲了出去。他走之后,我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门外有个人,但是我没有勇气往前走那么几步。

我总想等着他进来,就像过去一样,然而这一次,他真的只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进来。

我想总是到了时候了,如他所说,我之于他,就像那只猫儿。

他这样千难万险地从最底层爬上来,断不会为了这区区情爱,葬送他一手好牌。门主想要那只猫,他便帮门主杀了;如今陛下想要我,他也会帮她杀了。

当天夜里我睡下,感觉不甚安稳,朦胧中好像有人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瞧着我。我拼了命想要动弹,想要睁眼,却始终睁不开。

等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挣扎着起床,一睁眼便看见沈夜站在日光里。

他背对着我,阳光从他身上洒下来。我有些诧异,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为何会站在这里。听到我的声音,他从容地转身,瞧着我慢慢道:“舒城,出事了。”

我脑袋嗡嗡作响,知道此时此刻,任何事都会成为大事。

“今日上官家及数百臣子跪在御书房前请愿,要求陛下严惩此案。刑部送上了你当时的供书和证据。”

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事情必然在后面,我皱起眉头,静静地听着他道:“陛下躲在御书房不肯出现,于是有一个从六品言官,一头撞死在了御书房前。”

听到这里,我霍然抬头。武战死,文死谏,这自古以来都是再悲壮不过的事。一个言官为着我撞死在御书房前,这天下民意,怕是再难逆转了。

沈夜笑了笑,瞧着我的神情,他继续道:“陛下受惊,从御书房出来后,哭着给群臣跪下了,说自己愧为君王,今日哪怕拼死,都要主持这份公道。”

君王哭着下跪……

我闭上眼睛,心中已然明白,陛下这是将舒家架在火上烤。明明我们未曾做什么,她却要让天下人觉得,她的偏私,是被舒家所逼。

一国天子如此狼狈,直到臣子撞死在御书房前,才为沙场将士主持公道……

不过三言两语地轻描淡写,我已经能明白宫外将有多么深重的民怨了。

可我能怎么办?舒家能怎么办?

悠悠众口,向来是谁先出手,谁就赢的。

陛下的手笔,这样悲壮,这样拨动人心,哭着跪向群臣……

我不由得笑了,突然觉得眼里有了涩意。我甚至有个念头,觉得我不如一条白绫自缢在这宫里,留一封血书以证清白。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办法洗清舒家的名声。

然而转念一想,宫里全是陛下的人,哪怕我自缢死在这里,陛下也能说是畏罪自杀。

“沈夜……”我沙哑地出声,“这才是你,一定要把我从天牢里接出来的原因吧?”

“嗯。”他没有否决,轻笑着道,“事到如今,让你做个明白人吧。是陛下让我把你接出来的,我也猜到了她今日所作所为。可是你放心,她不会杀你,而你母亲也不会坐以待毙。你好好待在这里,什么地方都别去,等一切结束吧。”

“我还能信你吗?”我低笑出声来。他勾了勾嘴角,转身道:“随你。”

“沈夜!”我叫住他,不让他走。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跑下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些话我说不出口,然而我必须说。我像一个女孩子一样,颤抖着身子,沙哑道:“我害怕。”

他不说话,开始一点点地扳开我的手,我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放开。我艰难地道:“我在这里只有你……你不能不管我……”

“放开。”他语气沙哑。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继续道:“我不放!你不能扔下我,我不要……”

“放开!”他怒吼出声,猛地一用力,便用内力将我震了出去。我被他狠狠震飞撞到柱子上,旁边一片惊呼声,他却是头也没回,掸了掸衣袖,便疾步走了出去。

我艰难地自己撑着爬起来,正想说什么,一张口就呕出一口血来。

旁边人来扶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去,头也不回。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沈夜狠下心来,真的是这么狠的。

我被人扶回床上,所有人慌慌张张地去请大夫,倒水……有一个侍女端了茶上来,猛地就倒在了床边,茶杯砸到了锦被之上,她慌张地来拿茶杯,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察觉到有一张纸条塞进了被子中。

旁边人将那侍女叫骂着拖了下去,那侍女朝我磕着头求饶,我暗中握紧了那张纸条,虚弱地道:“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先让我歇歇,下去吧。”

宫人们立刻都识趣地退了下去。等所有人都走后,我拿出纸条来,瞧着上面白少棠的字迹:原计划改为十五。

十五,也就是后天。

我闭上眼睛,将手探进怀里,握着那颗相思。

想了片刻,宫人嘱咐我说御医来了,我让御医和宫人们进来,御医给我把脉后开了几个方子,让我好生休养,寒暄了一会儿后就退了下去。等御医走后,我随后指了一位平日一直侍奉的宫女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家主子这几日在哪里?”

“在书房里……”宫女有些忐忑,“舒大人打听这个……”

“主子问话有你说话的份吗!”我喝断了她,喘着气,歇了口气道,“把他平时喜欢吃的东西都给我写个单子上来。”

这次这宫人没有再多问,当着我的面写了下来,只是写完后没多久,她便匆匆告退了下去。我知道她是要去找沈夜的,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天两夜,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下午好些后,我便到了厨房,沈从又跑来跟着我。

我没做过菜,那一张单子里的东西瞧着都是些不容易做的,最后我只能挑了一碗马蹄雪梨汤来做。我琢磨着这种只需要加材料进去的汤汤水水,应该还是能做的吧……

我让人点了火,往锅里加了水,就开始自己削梨。这梨格外难削,第一个削出来,明明一大个梨,竟就只剩下一点点,抛开核来看,果肉竟也就几块。坐在一旁看书的沈从当场就笑出声来道:“舒大人,我瞧着你还是别做了,就你这水平,糟蹋多少梨呢。”

“万事开头难。”我故作镇定地掩盖自己的心虚,他似乎也看出来了,满眼调笑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他手上的书。

我一共削了五个梨、二十五个马蹄,终于才组成了一碗糖水的配料。而削完之后,我手指上也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十根手指头只留下三个完好的了。

这下我也弄不了其他的,让人把梨和马蹄洗了,然后扔进锅里去。等煮好后,我让人将糖罐子拿来,把糖块放进了锅里。

放糖块之前,我早已将相思放在了手里,药丸本来就是白色的,拿糖块时我使力一按,便将药丸嵌入了糖块中,扔进了锅里。不一会儿糖块化了之后,我搅了搅锅里,见已完成,我让人盛了糖水,带着去了书房。

我知道沈夜在那里,哪怕不在,我也要等着。

等到了书房,房门口布满了人,我让人前去通报,对方却是笑意盈盈道:“舒大人,主子说今儿个谁都不见。”

“我煮了糖水。”我垂下头,慢慢道,“劳烦您通报一下吧。”

“我大哥不想见你。”沈从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冷,“他不想见,你还要逼他吗?”

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站着,那小厮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沈从给了他个眼色,他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道:“舒大人,主子现在确实忙。您这样固执,主子会厌烦的。主子说了,您要见……就跪着等吧。”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忐忑。

这里的人都是在宫里成了精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要我跪着等一个男人出来,实在是太过折辱了。

便就是传话的小厮说出来,也有些不安,他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闭上眼睛,跪了下去。

我恍惚想起去年寒冬腊月,沈夜跪在我父亲门口的样子。我不由得有些茫然,这应算得上是一报还一报了吧。

我在门口跪着,沈从就在一旁站着。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沈从终于站不下去,他瞧了我一眼,从容地离开。我从太阳下山跪到星光漫天,感觉腿酸麻得没有任何感觉,沈夜的门才慢慢打开,我听到里面秦阳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你不用同我多说什么谢谢,你的事便算作我的事。”

说着,两人就走了出来。瞧见我,沈夜面色一冷道:“你怎么还在?!”

“舒大人,你竟还真跪着?”秦阳在一旁微微挑眉,似是诧异,“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竟真的就让大人跪下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猛地明白了。

沈夜是根本不打算见我的,是秦阳想要戏弄我罢了。我心里一时又怒又羞,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狼狈。然而我一想到白少棠传来的纸条,便又冷静了几分,告诉自己决不能在此时慌了神。于是我苦涩地笑了笑道:“我在这里等着二位。”

沈夜没理我,他让人送走了秦阳,等秦阳走出老远,他才走到我面前,面色淡然:“跪多久了?”

“不知道。”

“来做什么?”他话语里似是有了松动。我抬起头来,讨好地一笑:“来讨好你。”

他没说话,暗中摩挲着自己的小金扇。我仰头看着他,忍住心里的愤怒和酸楚,慢慢道:“我没做过饭,打小就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吃的水果都是别人削皮去核,洗手的水温都是别人先调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你……”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委屈,声音里带了哑意。

“你之前给我煮了面条,我就想给你煮碗糖水,给你煮了吃的,见你也就有了理由。”

他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我的十指上。许久之后,他叹息出声:“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太多的,舒城,”他抬起头来,“我说过……”

“我没想要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跪在他身前,慢慢笑开:“我知道,再过几天,我的少主之位就没有了。我可能活着,可能死去,可能流放边疆,可能被囚禁一生……

“哪怕我现在是贵族嫡女,可很快,我就要一无所有了。我以前总想着舒家,总想着我作为少主的责任,总想着我要克制自己不要给舒家惹麻烦,总想着离开你。”

我一面说,眼里一面有了湿意。他没打断我,静静地听我说着。我仰头看着他,慢慢道:“可沈夜,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了。

“我没真的对你好过,打你嫁给我,我总是对你不好的。所以……就这么些日子,让我好好和你当一对夫妻,好不好?”

说着,我拉扯着他的衣服,撑着自己早已麻痹的腿,一点点慢慢地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

他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端望着我。许久之后,他同旁人道:“汤呢?”

一直端着我做的糖水的人有些犹豫道:“都冷了……”

沈夜没说话,直接端了过来,一口气喝光了糖水,然后他转头看向我:“喝完了,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你和我回寝殿吗?”我愣愣地看着他。

“不回了。”

“秦阳是怎么回事?”我又追问。他却是笑了,反问道:“关你何事?”

“我是你妻子……”我颤抖起来。沈夜拂开我拉他的手,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说完,他果断地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觉背上冷汗涔涔。

送完了东西,我便打算回去,只是我才挪动步子,便觉得眼前一黑,当即就昏死了过去。

加入书签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