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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年之痛

新年过后,天突然变了,纷纷扬扬的小雨加雪,从初一下到了十五。

腊月二十九那个清寒的傍晚,让整个下吴洼村这年的春节,沉浸在了恓惶和悲伤之中。因为有三家人办丧事,以往新年的鞭炮声,欢笑声,走村串户的脚步声,几乎绝了迹,喜庆的日子变得满目疮痍,狰狞沉重起来。

在河堰下挖得那些该死的防空洞,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坍塌了,瞬间夺走了三个花季少女的生命。我的大妹妹、二狗蛋的姐姐和另一位小姑娘,在一场本来快乐的“躲猫猫”游戏中,把自己躲进了永恒的黑暗,躲到了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世界去了。我后悔不该安排她独自去大堰上等爹回来,现在这种懊悔变成了痛彻心肺的悲凉。

爹用“大金鹿”驼回的两个猪头和半口袋下水,就被前来帮忙办事的亲友们耗尽了。因为是未成年女儿,又是飞来横祸,按照吴家组训和淮北风俗,她们不能归葬吴氏祖林,只能孤独地埋葬在运河滩里。

儿子命运突变,女儿撒手人寰,娘认为原因就是会计四眼在我家院墙上打得那四个红叉叉,它们似乎冥冥之中真有什么魔力,注定了这乐极生悲的因缘。安葬完大妹妹的当天,娘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四眼家,在娘咬牙启齿地怒吼中,四眼毫无还手之力,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整个正月里都躲在了邻村老岳父家,没有敢回到村里来。

滴滴拉拉的雨雪一直下着,直到我快要离家的前两天,才终于停歇了下来。临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一家人早早地吃完了晚饭,娘在收拾碗筷,爹吧嗒着旱烟袋,与我们兄妹就在堂屋里坐着,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气氛悲伤而怪异。

“大平,再想想,还有什么没带的,一个人在城了生活也不易。”娘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突然对我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没事,爹原来东西都在那儿呢。”事到临头,我在几天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大平是去城了接班当工人,你怎么好像他是去受罪的呢?”爹掏出一盒皱巴巴的“联盟牌”香烟,抽出了一支叼在了嘴上。

“孩子这不是没出过家门吗?”娘听见爹话,小声地辩解道。

“别的不要紧,主要是咱们那里有二三千号人,女的占了三分之二,花花绿绿的什么人都有,一个小青年进去后,别把持不住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可是要命的问题。”爹的鼻孔里喷出了两股浓烟,眯缝着眼睛瞅着我。

“恁么多女的,将来俺大平说媳妇不愁了。”娘的眼皮往上一挑,脸上有了丝久违的苦笑。

“娘你说什么呢?”我的脸涨得有点发烫,青春期的孩子对女性虽然充满了向往,可是却就怕大人嘴上说这事儿。

“你别再孩子面前瞎咧咧,城里的媳妇恁么好找的?要是好找,我还在农村找了你。咱们的这个条件,就是说了个城里的洋媳妇,能养得起人家,弄回来嫌这嫌那也是活受罪,大平这条件在俺们这里能说个好样的。”爹磕了下手中的旱烟袋,冲着娘不满地埋怨道。

“我才多大,找什么媳妇。”我心里难受,不愿他们再说这个话题。

“不小了,你二妗子昨儿就来咱家,要给你说一个山后鲁南的闺女,我没有同意,我给她说,俺大平现在要说,就得说一户像样的人家了。”娘扬起脸来,暂时忘却了悲伤,有点自豪地说道。

“就是,现在俺们爷俩挣钱了,我回来后再找个活干干,争取后年就把咱家新屋给你盖上。”爹点了点头,附和着说道。

我心里有点恼火,凭什么就要在农村找媳妇?我对爹长期不在家,只有娘一个人受苦的日子厌烦透了。一个家庭没有个男劳动力,大事小事都得女人孩子扛着,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样的心思,我暂时还不想给爹娘说。

“娘,俺出去走走。”我心里郁闷,不由地站起身来。

“恁么晚了,你去哪里?”娘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

“我去看看二狗蛋,明天要走了,说会话。”我边说边往外走。

“早点回来。”娘在身后叮嘱道,爹一声也没吭。

一弯的月亮悬挂在天空,雨雪过后的夜色清亮如水,经历了喜悦与忧伤,没有了欢笑与泪水,想着自己明天以后的日子,我的心倍感忐忑和孤独。我裹紧了了身上的棉衣,寒风中敲响了二狗蛋的家门。

“谁啊?”院子里响起了张寡妇故作娇嗔的声音,刚刚失去了女儿,似乎并没有改变她风流的本性。

“婶子,是我,大平。”我在黑影中应声道。

“大平啊……”张寡妇吱呀一声开了门,微弱的橘黄门影里,显出她一张焦黄的马脸。

我走进了院子,张寡妇推开了东厢房的门,冲着里面喊了两声,里面传来了二狗蛋踢里踏拉的脚步声。

“大平,你不是明天要走吗,咋还不睡呢?”二狗蛋把我迎进了屋,忙着点起了南边窗台上的油灯。

“睡不着,想找你聊会天。”我坐到了二狗蛋的床边,看着他又脱光了,钻回到自己腥臭的被窝里。

“两人拉呱,就别点灯了,省点油吧。”窗户外张寡妇吩咐了一声,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我帮着吹灭了油灯,借着窗外泻入得月光,望着眼前面目模糊的二狗蛋,有点忧伤地说道:“我们天要走了,原本着还担心小魏庄三红她哥来报复,现在防空洞塌了,这事也算安定了。”

“三红她哥要来报复的是你,是你把人脑袋打破了,现在你走了,他还报复个屁。”二狗蛋瓮声瓮气地回了我一句。

“你小子太熊,没一点骨气,连个弹弓都打不好,我走了后,小魏庄的人来欺负咱们怎么办?”我有点担忧地望着二狗蛋。

“那咱们就跟三红她哥讲和呗,他们都是恨你,因为你不服他们,你现在走了,也就没事了。”二狗蛋唏嘘着说道。

“你个各混球的叛徒,要是在《地道战》的时候,你就是个给鬼子带路的汉奸二狗子。”我在黑暗中气得骂了起来。

“哎……我不能跟你比,我没有爹,也没有办法去城里,”二狗蛋没有计较我骂他,而是无限悲伤地叹了一声,“大平,你一定要争口气,别忘了咱俩说过的话,将来娶个洋媳妇,像田春苗一样俊,那睡起来多带劲。”

二狗蛋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冬日夜晚,当时听说北面山后面的鲁南地界,要放新拍的电影《春苗》,我和二狗蛋就偷偷瞒着家人,摸黑赶过去了。可惜跑了30多里山地,好不容易赶到时,只在人山人海中看了后面小半截。

等我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后半夜了,二狗蛋在山路上一路走,一路给我抱怨:“奶奶个熊的,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俊的女人,好好地春苗,最后还是让城里来的医生办了。”

“你怎么知道给城里医生办了,电影上又没演?”我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流氓,胡说起来就没有个谱。

“骡子你真笨,所以说你没有生养能力。”二狗蛋揶揄地朝我撇了撇嘴。

“你这个小子,说谁没有生养能力呢?”我冲上去一个别勾,把他摔了个狗吃屎,顺势骑到了他的脖子上。

“好好好,俺骂自己的。”二狗蛋在我身下开始求饶。

我松开了二狗蛋,并排躺到了身旁的小山坡上,两个孩子仰望着透明的夜空,过了好大一会,二狗蛋才吸着鼻子坐起来,嗡嗡地叹了一声:“还是城里人好啊,咱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娶上媳妇呢。”

当时在我们淮北地区,因为农村贫苦,小伙子讨不到媳妇,因此“打光棍”的现象比较普遍。我忘了刚才彼此的矛盾,竟有点同情起二狗蛋来了:“你别担心,将来一定能讨到媳妇的。”

我的宽慰似乎并没有引起二狗蛋的共鸣,他指着刚刚升起来的北斗星,转过脸来对我说道,“大平,你爹是城里人,可惜找了你娘,让你们还是个农村人,你今后要是能成了城里人,一定的找个洋媳妇,细皮嫩肉的,睡起来也带劲,将来有了孩子也是城里人啦。”

“要是能有那一天,俺一定找个城里的媳子。”我咬着牙发誓道。

“找个跟田春苗一样俊的。”二狗蛋充满希冀地瞪着我。

“找个比她还俊的。”我狠劲地点了点头。

就是在这个月明星稀,寒光点缀的冬日夜晚,两个懵懂的农村少年对未来,有了一种新的人生向往。

“好了,不说了,我明天还得跟着爹骑半天车子呢,先走啦。”我心里唏嘘着,站起身来与二狗蛋告别。

“大平,别忘了咱俩刚才说得话。”我在拉开房门的瞬间,二狗蛋又在我的身后喊道。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左邻右舍的簇拥下出了村口。娘刚失去闺女,又要送儿子走,尽管只是百十里以外的县城,依旧难舍难分,一路上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絮叨着,跟着我们爬上了运河大堰。

二狗蛋挤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一口的大蒜臭气全喷到了我的脸上:“骡子,别忘了咱俩的话,你小子成了城里人,有粮吃有钱花,一定得找个洋媳妇。”

二狗蛋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事,弄得我一下红了脸,忙着扯开了他的手,偏腿踹了他一脚:“我就找你姐姐了。”

骂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不妥,他姐姐比我们大两岁,是一个全村人都夸赞的漂亮又懂事的小丫头,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心中暗恋的偶像,可是已经和我大妹妹一起,永远躺在了运河滩的芦苇丛中,真真地是可惜了。

爹看见娘还拉着我不愿放手,脸上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地又埋怨道:“不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吗,大平这是进城当工人,过好日子,又不是去扒大河吃苦受罪,你抹个什么个眼泪啊?”

爹回过脸来冲我一使眼色,自己骗腿骑上了手里的“大金鹿”,我使劲掰开了娘的手紧追两步,一纵身跳上了后车座,回望了一眼堰下的吴家洼,冲着娘和二狗蛋他们挥了挥手。

因为我上车时动作太猛,爹的车把猛扭了两下,倒挂在车把上的两只小公鸡在扑啦啦挣扎中,将一泡薄鸡屎屙到了爹的手上。

“这两只死鸡,到了县里就宰了你们。”爹一边甩手一边恼怒地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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