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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大权(五)

问过张越之后,石勒眺望东西两面,迟迟无语。张越跪伏在地,竟不稍动,而身后雁翅般排开的十余员大将尽皆屏息以待,远处扈从卫士们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乱出言。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石勒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但随着势力的扩张,一众贼寇首领之间也渐渐明了上下之分;何况数年来,他带领部下们东征西讨,硬生生地从穷途末路的牧奴成长为威压中原的强大军事集团首领,这份传奇经历自然而然地赋予了他出众的威势,以至于众将待之如对神人一般。当这位统帅双眉紧皱,仿佛若有所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直到石勒自己从沉思中惊醒。他回身看见跪伏着的张越,又看看四周众人,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像是泥塑木胎般。难道从前都没打过仗,吓着了

听得石勒豪爽大笑,众将顿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张越起身拍拍灰土,笑着应道:要说厮杀打仗,弟兄们这些年怕不打过三五百场了,怎么会吓着只不过眼下这场大战干系重大,偏偏我们这些粗人又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打,那么多要事都须得大将军决断。适才大将军想是在推演战局,我们不敢打扰。

石勒自起兵以来,大小军务都与十八骑中的亲信们商议后施行,军中虽有文人,不过视为伺候笔墨文章的奴隶罢了。但自从渡河南下以后,石勒渐渐仰赖张宾为首的君子营中文士参谋,这便令得实际掌握军事力量的将领有所不满。尤其是此番鄄城周边的战事,一众将领们到现在都打得没头没脑,更是怨念丛生。由于石勒威望太高,众将不敢多言,只有张越既是石勒妹夫,又出身羌渠与石勒同为被司马腾掠卖到冀州的杂胡种落之一,与石勒特别亲密,因此敢于隐晦地发出抱怨。

石勒何等敏锐,立即便听出了张越言下之意。

好好当你的军法官,不要效法晋人油嘴滑舌石勒不轻不重地飞起一脚踢在张越身上,随即提高了嗓音:孟孙先生在么孟孙先生孟孙先生

张宾与刁膺程遐等纲纪大吏本也随侍在侧,这批文人大都是在冀州屈身事贼的,当时很有些无颜面对祖宗的羞愧之感,但石勒大军南下以后,势如龙入大海,又得匈奴汉国高管显爵的封赠,于是一个个又心中暗喜,期盼着能做新朝开国之臣。可惜彼辈骤然得势,却与石勒亲信的贼寇们怎么也合不到一处,有在军中全无根基,所以常常遭到排挤。便如此刻,一行人被众将领和扈从卫士们有意无意地挤攘到了外围,距离石勒所在足有百十步远。

对于这样的冷淡待遇,他人都面带不愉,唯有张宾安之若素。听得石勒召唤,他并不显忙乱,缓缓起身轻拂袍袖,便从扈从卫士们让开的通道中悠然行来。刁膺程遐小跑着想要跟上,结果被两名卫士一把推了回去。

文武之间的矛盾自然瞒不过石勒,但他并不在意,反倒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他特别敬重的士人,本来也只有张宾一人而已。眼看张宾走近,石勒客气地摆了摆手:来来,孟孙先生,如今局势渐渐分明,这一战该怎么打,终究要请先生为大家解说一番。

数十道视线顿时如利剑般指向张宾。

而张宾环顾众人,丝毫不见畏怯:要知道这一战该怎么打,首先要搞明白,我们的敌人是谁。

张越道:这还用问我们厮杀了这大半年,敌人不就是东海王么

不错,东海王确实是我们这大半年来恶斗的敌人。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的敌人只有东海王么

张越皱眉想了想道:早些日子,还有兖州苟道将,若以眼下而论,无非又增加了统帅幽冀联军的陆遥。

张宾道:这也只是其中之一二。

张越拍着大腿,大声道:孟孙先生,你还是痛快说吧,不要再弯弯绕。

张宾缓步徐行,在人群中边走边道:吾少时尝自言智算鉴识不后子房,只恨不遇汉高祖这样的人杰;及至在冀州与大将军相逢,方知当今世上真有能够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英豪。与大将军相比,东海王冢中枯骨陆道明守户之犬洛阳朝堂尽都是虚名无实之辈甚至匈奴汉国上下,嘿嘿,也不过是些沐猴而冠的匪类罢了。

石勒出身虽然卑微,然其气度恢宏才力兼人之处,当代人物之中堪称超群绝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战绩,更早就令众将服膺得五体投地,纵使以匈奴汉国数百年来威行北疆的传承威望,在将士们对石勒的崇敬之前也要动摇。听得张宾这几句,竟无一语辩驳。正在连连点头的时候,却听张宾继续道:大将军既有超群绝伦的志向,又岂能长久与庸碌之辈并驾齐驱无论是东海王幕府,是幽冀联军,是大晋朝廷,还是匈奴汉国,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众将士惊骇的目光下,张宾伸直手臂,重重握拳:这一战,或许便是我们席卷中原,摧毁所有这些敌人的开始

瞬时间,众将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几乎汇成了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孟孙先生的意思,是这一战里,要应对所有这些敌人

正是。张宾颔首。

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的胜利使得中原贼寇们的气焰越来越盛,越来越不将他人放在眼里。所以适才张宾批驳东海王陆遥等人时,众将都觉得说得有理。但口头便宜是一回事,落到实际的用兵作战上,众将还不曾昏头。听得张宾口中如此狂妄言辞,众将顿时惊骇莫明。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沉声道:这个想法未免咳咳,孟孙先生,咱们这大半年来无日不战,虽说已经迫走苟晞将东海王逼到了绝处,可自家将士都疲惫到了极点,而且手头的粮秣物资也濒临枯竭了。这样的情况下,要击溃东海王所部尚可,与那陆遥决战亦可,但若太过贪心怕是要崩了自己的牙

说话的是冀保。王阳死后,石勒亲信大将中便以他最为稳重沉毅,对张宾的言辞也句句都在实处。

张宾轻笑道:自来交战求胜,须得文武各施智勇。沙场之上的战胜攻取在诸位;运筹帷幄之事则在于我。如今方略虽定,大战未始,我也还没有向诸位一一解说,冀将军何必急于质疑

冀保愀然作色。他不理会张宾,直接向石勒躬身施礼:还请大将军教我。

而石勒轻轻拍了拍冀保的胳臂,叫着他的小名:阿保,切莫急躁,听孟孙先生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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