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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六章 情痛

时间回到四月。

四月二十四,长安朝廷的军事谕令刚刚下达到河西道大都督府。因萧昡不在贺州,枢密传令使直接将谕旨传到了威胜军大营驻地。随着谕旨一道下达的,还有一封太子殿下给河西大都督的信。

萧昡用裁纸刀剔去漆封打开信函,却见里面又套着一封信函,函上四个字:

萧悦之启。

这四个字介于行书与楷书之间,笔力劲挺,气势磅礴,虽然与太子素来批奏章的楷书字体不同,又多了一种飞扬不羁的风流……但萧昡也一眼认得出来:这是太子李毓祯的亲笔。

萧昡眼色一沉,神色不定。

太子给十七的信?

谈公事还是私事?

谈公事,这个时候,什么意思?

若是谈私事……

他的眼色更沉了。

想起了京中曾经流传两次的绯闻,想起了一年前的姚黄魏紫……

萧昡以前对这绯闻嗤之以鼻,无论是阿琰初进长安与李毓祯传出的“情人”绯闻还是一年前的姚黄魏紫榜,那流言在京中权贵圈子传得纷纷扬扬,难道不是在反天启派搅腾?萧氏要真信才是中计了。

但如今他不敢确信这只是流言了。

自家女儿肯定是对太子没有那方面想法的,但太子呢?

经历了沈清猗处心积虑“谋取”萧琰之事,萧昡一下对萧琰身边的优秀男女——尤其是女儿都抱怀疑眼色了,万一太子对阿琰有心思……

梁国公纵然千般疑虑,也没有想过将信扣下或者私拆了,思忖良久,暂时将信搁下,一直到了晚上,亲自到了女儿住的军帐中,屏退了安叶禧,将信函拿出来递给她,一脸肃重,“太子给你的信。”

萧琰吃惊的脱口而出,“昭华?”

心里暗道声不好,果然看见父亲怀疑的眼神。

她立即端正神色,接过信,说道:“嗯,是太子殿下的信。”

信拿在手中她觉得有千钧重,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她抬眼看父亲,见父亲还坐在帐中不走,心里无奈,却不能向父亲坦言,只得暗含催促道:“阿父您还有吩咐?”

您老还不走?

梁国公却甚能端得住,“你先看信。”

萧琰一看父亲这态度,知道躲不过了,父亲必是怀疑了什么,她心里叹口气,躲不过……也只好不躲了。

她拆开信看去。

李毓祯的信一如既往,是让她沉重的情意。

这些情意是她不得不担负的生命之重,但那是以前……她希望不伤害李毓祯,通过岁月的磨扯,以她磐石不移的坚定,将李毓祯的情消磨下去。这是她能想到的不损李毓祯的道心,又能不损两人伙伴之谊的最好方式。

可是,如今,她不能再承负她的情。

她已经与沈清猗定情,不能再承负任何一人的情——无论接受还是不接受,对另一人的温柔,是对沈清猗的伤害。

她不能再以容忍的态度对待李毓祯的情。

必须决绝。

她心里叹息。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啊。

原以为还可以有十年……

但人生总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让你做出选择,再怎么无可奈何,也必须去做的事。

她神色里流露出了伤感。

良久,手指一点一点的折着信纸,将它们装回信封,又拿了火漆,将剔开的信封重新封好,神色认真,像是在封一样极其珍贵的事物。

……的确珍贵。

她对她的情,她只能封死。

萧昡看着女儿的样子,眼中渐有明悟,又有着惊震,神色越发幽深严峻。

萧琰平复自己的情绪,抬眼看父亲,说道:“阿父,太子信中只是说私谊,没有道公事。”

萧昡看着她,皱眉,“说什么私谊,让你这般难过?”顿了一顿,语气郑重的问道,“太子对你……可是有了心思?”

萧琰精致的眉目垂敛着,沉默了一会,说道:“是,她对我有意。”

萧昡浓眉下眼神陡然锋锐,语声简洁冷峻,“何时?”

萧琰略去长乐宫之事,说道:“我去长安之后。”

萧昡心里回想着李毓祯与自家女儿的种种交集,眉间渐渐涌出怒色,一掌击在小几上,“啪”的一声,“去年京中流言沸腾,传得世族皆知,除了那一帮人的搅动,嚯,没准还有这位太子的手笔!真个是……”他横眉冷笑,又一个处心积虑的!

萧琰默默敛着眉,京中的流言有没有李毓祯的手笔她不确定,但有又如何?她心里叹气,这些心计手段她并不恼恨,只是为她觉得累,情,不是两厢情愿,是一桩痛苦的事……那些算计,没有真个伤了她,没有伤了她的家人,她很难去计较。

“阿父,”她心里沉沉叹息着,声音却极清晰的道,“您放心,我不会对她动情。我和她之间,算没有清猗,也不会有结果。”她声音缓慢,又清晰坚定的道,“我视她为友,不会变。”

梁国公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沉沉叹息了。

萧氏与皇室的未来,谁会知道呢?

你视她为友,焉知未来如何?

“你这孩子啊。”梁国公叹息一声,声音里有对女儿的信任,也有对年轻人青春热血的了解,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好好休息。专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别多想。

“是,父亲。”

萧琰起身送父亲到营帐外。

萧昡在她肩上拍了拍,负手大步而去,也将横膈在胸中的叹息吐出去。

孩子太重情了,也不是好事啊。

忽然间,他对萧琰喜欢沈清猗又有些庆幸了。

至少,不是李毓祯。

……

萧琰目送父亲背影离去,才回到帐篷。

她取出墨条磨墨,给李毓祯回信。

这是她第一次对李毓祯的情书回信,也必定是最后一次。

“和你绝交七十八日,是我的错。”她提笔写道。

李毓祯猜度沈清猗对她有情思,她说李毓祯“胡思乱量”,为此和她绝交七十八日,萧琰承认是自己的错。

李毓祯当日的猜疑,不管是出自她的直觉,还是迁怒……但都是说中了。

“他日相见,当面致歉。”

萧琰提笔又落下,“我去了道门……”

……

***

哗哗!

大雨直泻而下,打在大殿金色的琉璃瓦上噼叭有声,雷声一阵一阵的轰鸣,乌云中珊瑚枝一般的闪电倏地一闪,将大殿耀得通明雪亮。

李毓祯的脸色在闪电下耀得雪白。

她立在敞开的窗户下,听着那风声雷声雨声,看着天地间被雨幕,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那轰隆的雷声和咵喇的闪电给劈去。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在一片风雨雷电声中,光天殿的书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她的身影孤独的立在窗边,仿佛天地间孤伶伶的一柄剑。偌大的白玉书案上,一叠信纸被玉镇压着,信纸上的字迹劲拔,气势磅礴,又有一种飞扬不羁的风流——那是李毓祯的信,写给萧琰的信,被她封在回信中,退了回来。

——连同她的情。

李毓祯的手握成拳垂落在窗下,掌心中攥着皱成一团的两页信纸。

那是萧琰给她的回信。

如同最锋利的剑,刺入她的心脏。

我去了道门……知她之情,与之定情,一生一世,不更移。

她不是没有想过,萧琰有可能上沈清猗:当她知道萧琰去了道门,又忽然返回河西,这种推想越发强烈。她曾经软弱,想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萧琰一日不对她说我上了别人,她可以当作自己还有希望……但她终究直面,提笔写了那封信,道尽自己的情思,问她“你可是去了道门?”

真正知道了结果,直面这个结果,她的心碎裂了,痛得四分五裂。

毕生以来,她从未曾有今日这般痛楚万分,不是濒临生死危境时的痛,那时的痛,是身体上的痛,纵然痛楚万分,心中的斗志却是如火般耀腾,但她此刻痛得心底发凉,仿佛浸入冰窟窿一般,全身没有半分抵抗之力的寒冷,那无边的绝望犹如身处黑暗深渊,知道再无破出的可能。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可有些事,再有心,却终是难成。

不管你多么有心,她不你,是不你。

她的剑道无所畏惧,无所困惑,无所犹疑,但不论她如何的勇敢,坚定,一往无前,她不她,是不她。

……

李毓祯倏然抬袖,猩红的血喷了出去。

金线绣着螭龙纹的袖子掩在唇上,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溢出,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口鼻,从浸透的袖端散发出去,却被真气笼罩在窗口这一片。

她的脆弱,不容许任何人看见。

这是她的骄傲。

再痛,她的骄傲也不折。

“感情没有错。”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只是,不是每一种心愿都能得偿所愿;不是每一份情,都能得到回应。”

“不是不努力,努力了,未必能得到结果。可是努力,本身是结果。”

“太阳明天还是会东升西落,不管人间如何。”

“没有我,你依然是你。”

“你的心无所畏惧,你的剑挺直、锋利,你依然是你。”

她的袖口掩着唇,脸色在闪电下雪白,但最痛苦的时刻,那挺直如剑的背脊也没有弯下去,直直的立在窗前,像天地间最孤伶的一柄剑。

再孤伶,剑依然是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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