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菱住进了孤儿院，后来她知道，这个孤儿院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紫星。
其实在踏入门口时，她就看见了门前写着这两个字，只是当时的苏红菱并不识字，自然也不认得招牌上写着什么。
她在院长的带领下见到了诚修女。
诚修女看上去慈眉善目许多，小小的鹅蛋脸，鼻子眼睛嘴巴，都小小的，显得很秀气，也有点羸弱。与院长的严厉相比，这位修女姐姐显然亲切很多。
苏红菱心中倒没有刻意去倾向谁，就像院子所说的那样：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孤儿，所有人都要靠自己，你不能依赖别人，无论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她无法去依赖。
所以，在苏红菱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诚修女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露出了自己慈悲的本性，她蹲下来，抱着苏红菱的双臂，极同情地感叹道：“这孩子真瘦，好可怜。衣服这么薄，肯定冷了吧，来，我带你去洗澡。”
院长站在苏红菱后面，见状，也没有劝阻什么，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
“院长，她是从哪里来的？”诚修女又略微抬起身，问她。
“四少爷捡的。先给她好好地洗个澡，再随便找件衣服，还有，最好查一查她有没有什么传染病。哼，什么小猫小狗都往这里扔，他还真当这里是收容所了。”院长的语气很不友善。
诚修女神色尴尬了一瞬，然后柔弱地辩解道：“四少爷还小呢，他懂什么。”
“说不准，算了，他们家的事情，我们底下人不好说什么。”说完，院子随便摆了摆手，将话题告了一段落。“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不用特别照顾，死生由命。”
诚修女也不敢多嘴，她站起来，牵起苏红菱，“来吧，我们先去洗澡。”
苏红菱很乖顺地跟着她。
这是她第二次被人牵着手了。
诚修女的手和之前的那个男人的感觉不一样，它更软一些，握着她的时候，手指会轻轻地用力，带着奇妙的维护姿态。苏红菱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纤美的手指，心底莫名地觉得欢喜。
也渐渐觉得，这位诚修女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她的手那么干净而温暖，苏红菱不敢使劲，她看着面前延伸的走廊，走廊两侧白色的墙壁，看着脚下光鉴照人的地板，她又有种不真实感。
名字，温暖，漂亮的房子，白色的墙壁。一切犹如梦境。
好容易到了走廊尽头，诚修女停下脚步，正想把手抽出来，去推澡堂的门。原本安静怯怯的红菱却下意识地扯了她一下，虽然很快地松开了，但还是稍许暴露出她的不舍。
诚修女低下头，慈爱地看着她，“没关系，以后我都在这里。”
苏红菱咬着唇，没有做声。
澡堂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提供热水，诚修女为她找了一件大大的袍子，然后，让红菱在隔间将衣服全部脱下来。她身上的衣服，也穿了二十余天了，在外面的时候已经稍许有点异味，进了水汽氤氲的澡堂，气味便更明显了。
苏红菱原本习惯这个味道，而且，在村子里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味道：牲口的味道，土地的味道，庄稼的味道，也因为常年缺水的缘故，村里的人都不怎么洗澡。大家都习以为常，谁也不会嫌弃谁。可是，从坐进那辆小车的时候开始，苏红菱便已发现。
山外的人都是香喷喷的。那个自称青狐的小孩，便带着一种干净清新的果香。男人的味道更浓烈一些，院长的味道是干爽枯燥的，而诚修女身上的味道便和春风吹过田野一样，是柔和的。
唯有她，全身发臭。与众人格格不入。
苏红菱想着，离诚修女站得更远了一些，诚修女也似看见了她的顾虑，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又将苏红菱拉到自己身侧。
“没关系，只要洗一洗就会很香了。”说着，诚修女已经开始为苏红菱解衣服。
那是两件很久很久的单衣，上衣早已经看不清布料，扣子也掉了几颗，只剩下伶伶仃仃的三颗扣子，裤子则很短，裤脚到脚踝的上方，露出红菱黝黑而纤细的踝骨，脚上的鞋也破旧不堪，不笑得是哪年哪月的解放鞋。况且前面还破了一个孔，第二指头蜷缩着露了出来。
诚修女看得吸了口凉气，眼圈都已经红了起来，“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她自言自语。
苏红菱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不觉得自己受了多少苦，大概因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比较，也就无所谓好或者不好了。
“这些衣服都不要了。”诚修女一面说，已经将红菱的上衣脱了下来。
红菱看着她把衣服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心里还有点不舍，但她不想公然地违逆诚修女。红菱希望她能顺心。
……等她走了后，再把衣服捡回来吧。红菱想。
这些衣服虽然很破，却是自己的，它们帮她抵御了许多不堪忍受的严寒。
“你多大了？”等脱掉衣服后，诚修女的吸气声更是凉凉得渗人。
这孩子身上没有一点肉，简直瘦得有点吓人了，肋骨全部支棱了出来，锁骨深深地陷了下去，单单看脸，只觉得瘦点，眼睛显得太大，却还不至于这么触目惊心。
她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吧。这幅躯体，哪里像一位正在发育中的小孩？
听诚修女问起，苏红菱开始沉默。
她不太知道自己的年纪。能记起的年月，一年，两年，三年……似乎有八年了吧。
也许她是九岁。村里的人说，小孩在两岁的时候，就会记事了。
“九岁。”想了半天，她才谨慎地回答。
诚修女愣了愣，那红红的眼圈终于有点肿意，两滴水珠在里面转了转，终于落了下来。诚修女赶紧转过头，用手背擦去眼泪。
真可怜。
竟然有九岁了。
她看上去，似乎只有五六岁。甚至更小一些。九岁的孩子，怎么会小成这幅模样。
红菱有点惊奇地看着她的泪水，虽然诚修女很快便擦了去，还是让她颇为震撼。
她为什么要哭呢？
红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村里，人们只会在死人的时候哭嚎，她却从来没有哭过。红菱没有悲伤的感情。她也没有不能失去的人。
“先擦擦吧，这头发也是自己剪的吗？”诚修女的目光很快挪到了苏红菱头顶那头足可比拟鸟窝的发型。头发倒是不长，发尾参差不齐，看得出来，是有人胡乱绞掉的。
红菱点头。
头发太长了，会在爬山的时候挂到树枝，所以她会将它们全部剪得短短的。有时候，会直接用砍柴的镰刀割掉发尾。这是一件很便利的事情。
诚修女叹息一声。连继续问下去都显得不忍心了。
四少爷到底是从哪里捡的孩子？
这么苦命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到这里来？这里……可不是什么善堂别院。
她不敢让自己深想下去，等把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后，她站了起来，拿起挂在头顶的喷头。先用手试过水温后，才顺着红菱的头顶，慢慢地淋了下去。
红菱起先有点吃惊，她从来没有洗过温水澡，而且，还是淋浴。
不过，她是克制的。
无论一路上遇到多少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她都能保持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旁观的姿态。那种旁观，会连同自己在内。
好像她飘在半空，看着一个温柔美丽、穿着黑色袍子，带着白色头巾的女子，为一个瘦小黝黑的土丫头揉着头发，香波的泡沫迷了她的眼睛，她还不懂得在洗头发的时候闭眼，可是那种涩痛，也被她忍了回去。她只是继续旁观着。
地上的水起先是漆黑浑浊的，到了后来，终于慢慢变得清亮起来。她并没有在一瞬间变成美女，事实上，她的皮肤确实很黑，眼神也太硬。只是柔软的发丝贴着脸颊时，会让人生怜。
到了最后，诚修女用一条大大的浴巾包住她，囫囵地擦了擦，“闻闻自己，还臭不臭？”修女笑着问。
苏红菱迟疑地抬起手臂，放在鼻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小小的鼻翼蝴翅般轻颤了几下。
她闻到了沐浴乳的味道。
那是甜甜的香橙味。
“来，穿上衣服，我带你去房间。”说着，诚修女已经将一件白色的大袍子递给了她。苏红菱接过来，自己很麻利地套上。那件袍子长及脚踝。非常舒服的衣料，它贴着她干净的肌肤，让苏红菱想起冬日久别的暖阳。
从那天开始，苏红菱对诚修女的记忆，便一直与三样东西有关。
眼泪，香橙，和暖阳。
除了第一样，后面两种，也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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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红菱进了房间后，才确信了孤儿院里不止自己一个小孩。
她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通铺，里面摆着十二张床铺，沿着墙壁依次摆开，床与床之间隔着柜子。两张床共用一张桌子。
床也是简单的折叠床，并不大，如果是成人躺上去，大概会觉得局促，不过，这里全是小孩，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四岁。苏红菱被带到了最靠里的床铺前。
诚修女显然很受欢迎，她一进去，里面的孩子们便和她打起了招呼。反之，她们对苏红菱的到来，却反应冷淡，似乎没多少兴致。
苏红菱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诚修女向大家介绍了她的名字后，嘱咐大家和睦相处，又说了下午的教程，这才离开。
似乎下午有文化课。
苏红菱在桌上看见了一套崭新的课本。
房间里包括她十二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向她主动打招呼，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交流。他们全部穿着红菱这样的袍子，大而宽松，直到脚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