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茂财约莫六十多岁，精瘦修长，头戴瓜皮小帽，背后拖着一根花白的小辫，穿着绸缎马褂，远远望去极像晚清时期的落寞老叟。看点还在前面：他的胸前挂着一副金丝眼镜，应该是老花镜，平常都不戴，就这么吊着，晃来晃去；下颌长着胡须，足有两尺半，与小辫一样，也是花白，干瘪稀疏。
在苏氏大家族中，苏茂财算得上德高望重，地位仅次于族长，相当于二把手或三把手，说话极有分量，因此一句话便可以决定苏荣贵全家命运。见苏茂财亲自上门，打斗戛然而止，两边人都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他发话。
苏荣贵更是诚惶诚恐，带领家人出门迎接，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差没有下跪了。在他记忆里，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回，以前有过几次，都是在家族祠堂里远观，连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
从踏进茅草屋那一刻起苏茂财就用丝巾捂着嘴，唯恐猪圈里的骚气熏了眼睛，要不是家丁和苏家发生扭打他永远不会迈入这个院子半步。对于苏茂财而言，苏荣贵在他脑海里没有半点印象，也难怪，每回苏荣贵去交租都是直接送到粮仓去，不要说苏老爷，即使管家也打不了照面。
“你就是苏荣贵啊？把头抬起来说话！”苏茂财伸出龙头拐杖，杵着苏荣贵胸口，呵斥道。苏荣贵战战兢兢抬起头，瞥了一眼苏老爷，又迅速低下头，不敢吭声。苏茂财见苏荣贵不说话，音调提高了八度，大声训斥道：“你一个佃农，靠我养活你们全家，还有脸在这儿闹？虽说今年遭了天灾，但灾归灾，债归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钱就不要废话了，跟我去县城见官！等着蹲大狱吧！”
苏荣贵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抵到胸口，双手不停揉搓，身体也哆嗦起来，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苏家五兄弟里面数苏炳瑞性子最急躁，尽管才十七岁，但发起火来天王老子也不怕。
苏炳瑞一步跨上前，猛然推开苏茂财的拐杖，怒喝道：“吓唬谁呢？！遇上这么大灾害，你一个大老爷不管族人死活，还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对得起老祖宗么？”苏茂财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望着苏炳瑞，似乎看见一个怪物。苏氏一族在密溪村有上千口人，从来没有哪个敢这么对他讲话，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苏荣贵担心儿子闯祸，使劲把他拉开，讪笑着对苏茂财说：“老爷，您别跟细仔一般见识，小孩子不懂事，他的话不要搁在心上！”苏茂财本打算杀一儆百，立刻把苏炳瑞抓起来送到县警察局，环顾四周，见乡亲们眼巴巴盯着他，转念一想：村里大多数人都是同宗同族，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还要靠他们交租养活全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想到这儿苏茂财口气缓和下来，后退一步，指着苏荣贵鼻梁说道：“看在老祖宗面子上，今天不和你儿子计较。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拖欠的租子可以缓一缓，可是今年约定的粮食必须按时缴纳，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苏荣贵暗暗松了口气，对于苏老爷来说已经是最大让步，先过了这道坎再说。苏荣贵满怀感激之情，“扑通”一声跪下来，同时急切呼唤家人：“快，都给我跪下，谢谢老爷恩情！”除了苏炳瑞，家里其他人纷纷下跪，向苏茂财磕头谢恩，额头碰在石板上，渗出一层细密的血珠子。
当晚苏家没有生火做饭，也没有点灯，全家人闷坐在院坝里，为生计发愁。走到这一步只有外出找活干，别无他法，如果找不到就坐以待毙。村里早有先例，家里男人病死了，孤儿寡母外出讨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多半饿死在街头；或者出去讨生活，被抓了壮丁，充当炮灰，尸首都找不着。